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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三十八回两军师同心建国

  一公子戮力分兵

  二军师于建阙之后,同心辅政,举贤任能,剔邪除蠹,崇儒重农,养老恤孤,轻徭薄赋,不期月而济南大治。一日,高咸宁商于吕师贞曰:“齐地界乎南北,四无关河之固,既建行阙于此,当思为根本之计。今者春麦不丰,秋稼又薄,国费日繁,兵饷无出,何不乘士气精锐,北取临清仓粟,南取济宁积贮?略汶沂,控淮泗,进则可取,退亦可守。先生以为何如?

  某已草得一疏在此。”遂递与军师。其略曰:臣闻古之立者国,必先固其根本,根本固而后进退由已。

  济南虽为大郡,但非建都之地。何者?因横亘于南北,势所必争,而不可以一日苟安者。请以全齐之势论之:武定为燕、蓟之门庭,曹、濮乃鲁、卫之藩蔽,沂州实徐、淮之锁钥,登、莱是海东之保障。今登州有守,曹、濮无虞。所虑者,南有淮安廿万雄兵,北有保、河、德州三郡强敌,南北交相猝发,我则疲于奔命。臣愚以为临清、济宁,乃南北之咽喉,今犹未服。

  发一旅而取临清,则门庭固而渤海靖,进则可卷燕、蓟之地;分一师而拨济宁,则锁钥严而沂、泗安,进则可拓淮、扬之界。

  东昌、兖郡,四无可援,将不劳兵而自服矣。且临清、济宁,旧设仓廒,陈粟堆积,又足藉之以资军饷,一举而三利备焉。

  古云:“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。”今以百战百胜之气临之,席卷全齐,只在指顾间耳。然后休兵息民,以俟乘舆复辟,或南征,或北讨,临期决策。至若目前急务,无有逾于此者。伏候圣裁。

  吕师贞赞道:“先得余心所同然,全齐已在掌中矣。”遂连名上奏。帝师批曰:“二卿深谋远虑,悉合机宜。但南北殊途,其各分任,天讨出于至公,剿叛抚顺,须相须并行。务体孤家至意。”

  于是公同分阉,吕军师拈得济宁、兖州,高司马拈了临清、东昌。就下教场,点集将佐二十四员,精兵一万二千。诸将佐亦请分阉。阉得吕字者十二员:小皂旗、彭岑、雷一震、牛马辛、刘超、张雕、马千里、姚襄、余庆、俞如海、葛缵、卢龙。

  阉得高字将佐十二员:

  卜克、董翥、董翱、孙翦、曾彪、楚由基、庄次、郭开山、瞿雕儿、谢勇、宋义、阿蛮儿。

  二军师下令,明日五更祭纛起行,后者军法从事。忽报景佥都飞马到来,吕军师见其面有毅色,遂道:“佥都欲请行耶?”

  景星答道:“然也,适已飞奏帝师。某以君父大仇,寝食不安,故愿戮力疆场,稍尽臣子之谊。”女金刚又持至令旨,宣谕道:“景星英气凌云,忠心贯日,正宜历练戎行,允以原官兼监军使,率兵先进。军师吕律从后接应,勿使有虞。钦哉,勉旃!”

  景佥都心喜,请以火力士为先锋。吕军师道:“力士只能步战,宜于山谷险阻。今齐地多平原大陆,利于骑战,若以步敌骑,虽勇奚施?”佥都固请用之。吕军师道:“既如此,可选善战步兵一千,令为先锋,再选骑卒二千五百,骁将四员,佥都统为中军,某追随后尘,伫听捷音。”景公子笑逐颜开,谦逊了几句,各自散去。

  次早五更,二军师到演武厅时,景佥都与火力士已等候良久。高军师道:“真不愧为景老先生令嗣。”祭纛已毕,正在分兵起行,有探马飞报,东昌府差人进降表,并有军师禀启,现候进止。两军师同拆看时,大概说燕王靖难南下,唯东昌一旅之力,能折其锐,厥后弗敢正视,绕道而行,济南、淮北,遂无坚城。今父老永怀故主,犹如畴昔,闻义师定鼎,尽愿归诚,以副云霓之望,不胜待命云云。吕军师遂发改来差云:“东昌官民,凛知大义,自应各仍旧职,候帝师优诏遵行。”高军师又分讨道:“本帅平临清回日,当至本郡抚慰士民。”来差自赴帝师阙下进表不题。

  且说临清一州,乃南北冲要之区,向设有总兵官,已在济南败亡,今止有都司一员,姓贾名旅,守备二员,一名文豹,一名高爵。其知州姓竺名石麒,贪狠异常,却有三个家将:一名尖刀王疋,原是吴中无赖,因持解腕尖刀替人刺杀仇家,逃走到北边的;一名铁锤陈筋,两臂青筋剔起如绳,人以铁锤击之,能用两臂迎受,故顺口呼此美号;一名太监邢突,做过太湖内大盗,绝无一茎须髯,所以称做太监。还有三个术士:一知风鉴,叫做皮善相;一通阴阳阳,叫做杨尔獒;一能卜筮,叫做沈子蔡。皮善相相定竺知州必竟出将人相,沈子蔡又卜得敌人若到,必致覆军杀将,因此整饬戎伍,训练甲兵,与贾都司等相商拒敌。武官见文官如此励精,不敢不应承。独高守备婉词微讽道:“我等食人之禄,忠人之事,固不待言。但恐卵石不敌,虽尽忠而反误国,亦不可不虑及。”竺石麒道:“这是要降贼的话。”喝令:“左右为我擒下!”王疋等一齐拥上,立刻把高守备绑了,下令道:“且囚在禁中,待我破敌之后上闻而后诛之。”即点起五千人马,尽数出城,扎下三个寨栅,中是知州,左是都司,右是守备。

  不两日,先锋楚由基领着五百精兵,早到临清界上。竺石麒令杨尔獒先望敌军气色,仔细看了一回,说道:“敌兵之气,阳中带阴,主先小吉而后大凶。”竺石麒分付善射手,若敌军来近,惟以乱箭射之,令其先亦不小吉。顷刻间喊杀震天,对面五百健儿,雁翅排开,一将当先出马:带一顶锼金凤翅盔,额正中嵌一颗明珠,穿一件砌银龙鳞甲;胸前后护两轮宝月。衬一领松绫千鹤战袍,扣一条蓝玉双螭带。左悬犀角铁胎弓,右插雕翎金镞箭。手持一枝逐电方天戟,坐下四足追风银合马。

  认旗上写得分明“先锋百胜楚将军”。竺石麒见了,也觉惊心,命家将小心出战。王匹飞马而出,大声道:“可认得俺尖刀大将王疋么?”楚由基更不打话,径杀过来。两将交锋不三合,被由基一戟,洞胸而死。立马横戟,指着对阵道:“燕贼雄兵十万,上将千员,不够两阵杀荆尔等蠛蠓蚂蚁,也来俺老爷手中纳命,岂不污我画戟?”竺石麒大怒,教放乱箭。

  由基乃勒马缓款而回。当晚高军师大队已到,闻先锋得胜大喜,下令防其劫寨,小心巡视。

  却说竺石麒折了一个家将,心中微有悔意,而且大言在先,欲罢不能,甚为纳闷。杨尔獒道:“明日交战,别有妙法。”石麒道:“尔言先小吉,倒应得大了。但不知后大凶,作何应法?”

  杨尔獒道:“某之法,正使彼应大凶之兆也。乞与我猛将一员,精兵一千五百,于五更时分,待我抄出背后袭之。略俟其阵乱,明公掩杀其前,使彼首尾难援。此小秦王之所以破窦建德也。”

  竺石麒大喜,依计而行。

  早有伏路兵报知高军师,军师大笑道:“我即不备,亦无惧。然必须今日乘机破之。”遂登将台,将令旗招动,排一个阵势,外方内圆。外四面方如棋局,兵士在南者向南,在北者向北,东西亦如之;内圆则左右环绕,宛然一个太极图。郭开山粗知阵法,看了又看,全然不解。因问军师,军师曰:“方圆二阵,肇自轩皇法太极方舆之制,尚父广其意而为三才四象,武侯因之而化为八卦,名曰‘八阵’。阵有八变,其体皆方,此方阵变化之妙至于极者;药师之六花有六变,其体皆圆,此圆阵变化之妙至于极者。若帝师之制五行,非方非圆,前首后尾,中有二翼,其形如鸟,名曰‘五行’,实有七阵。此又浑融于六花、八卦之间,权衡于三才、四象之外,非天纵之圣不能也。若夫八阵之妙。包含在内,长于守;六花之妙,显著在外,利于战。至五行之妙,或隐或显,亦奇亦正,能伸能缩,可散可聚,战与守皆利。阵法至此,神乎,神乎!今区区小阵,不过兼并方圆二阵之制,略加变通。如苏若兰之《璇玑图》,其象圆也,而载图之锦,质本方也。外方四面,可以拒敌人四面来攻;内圆四层,则每一层之兵,可以分应一面。若全体引而伸之。亦成常山之蛇,一时应急可以用之。”

  正在讲论,后面敌兵已呐喊而来。高军师笑道:“割鸡焉用牛刀?”早见后阵卜克跃马挺枪,当先杀去。正迎着一将,身穿皮甲,手舞双铁锤,如旋风滚至。卜克大喝一声,神枪早到,那将急侧身一躲,枪在左肋边过去,就丢了左手铁锤,挟住枪杆,右手一锤当头下来。卜克已掣钢鞭在手,向上正迎个住,就顺势将鞭逼着锤柄,直削到那将手腕上,用力一勒,把个大指、食指勒断,只得弃了铁锤,两手来夺枪。卜克却飞起钢鞭,照顶门打下,那自恃臂膊硬挣,奋然举迎,胳擦一声,膀子两截,坠于马下。又复一枪,完了性命。杨尔獒见势头不好,急欲走时,被卜克飞马赶上,活捉过来。那些小卒发一声喊,登时星散。竺石麒远远望见,心中着忙,说要大家决一死战。高军师大队人马,早已冲杀过来,并无一人迎敌。竺石麒手足无措,遂先策马奔跑。众军大溃,但见人头滚滚坠地。楚由基大呼:“与你们小军无干,可速投降!”军士都丢弃枪刀,罗拜于地。郭开山与曾彪,紧迫着贾旅、文豹,董翥、董翱、宋义飞赶着竺石麒、邢突。将到吊桥边,只见城上竖了降旗,高守备领着数百人杀出,大叫道:“竺知州,我来请你去写奏章上闻哩!”说声未了,一白须老人,轮着条铁、扁担,夹马头一下,竺石麒倒栽葱撞下地来。董翥飞马先到,喝令众军士拿下。董翱、宋义又活捉了邢突并沈子蔡、皮善相。后面高军师与瞿雕儿、孙翦、卡克等,一齐都到。

  高守备下马迎接进城,到帅府坐定。郭开山、曾彪各献了贾旅、文豹首级,高守备押着竺石麒,向前跪下,只是叩头求降。高军师到有宽恕之意,那些众百姓涌进辕门,齐声喊道:“竺知州杀得我们临清人够了!”有个白须的前禀道:“小的叫做老好汉,因这位高守父做官,兵已爱戴,被竺知州这贼拿来监禁,说得胜后要杀他。是小的不服,纠集了众兵民,打开牢门,救将出来,迎接大兵的。今我等见军师不杀这万恶的官,满城百姓将来都要死在他手里。那杨尔獒、沈子蔡,与刑太监、皮善相,都是挑唆知州害百姓的,只有余州判是个善人,做官也好,吏目也还去得。我等公道良心,歹的说歹,好的说好,只求军师为百姓做主。”高军师立命将竺石麒等五人腰斩市曹,就升高守备为参将,驻守本州。又升余州判为知州,其吏目原官如故。一时帅府门外欢声如雷而散。又命郭开山盘取临清仓廒米石,给散本州兵饷。分拨已毕,即起身前往东昌府巡视去了。

  如今说济宁一州,正当南北之中,人民殷富,户口繁庶,比临清更胜。州之北五十里,有个分水口子,其泉脉九十有九,出自万山之中,汇注于此,七分向南,三分向北。燕王即之后,计欲引导此水,开达河渠以通漕运。用富昌伯房胜监督河道,设有河兵七营,共一万五百名,副、参、游、守五十余员。而有些本领的,止副将王礼、参将徐政、游击庞来兴、丁胜、王宗等。其河兵一半多系空粮,即现在者亦不做工,惟佥取民夫力役,兵饷总归私橐,合州怨声载道。闻知济南已失,恐民心生变,遂撤河工之役,挑选精壮者补伍,已够一万之数。城池坚固,粮米充足,可战可守,监河房胜,又系靖难时宿将,稍有谋略,早于城外结下五个寨栅以待敌至。

  时火力士统着步兵一千先到,房胜在将台望见,顾谓左右曰:“人人传说青州妖贼利害,原来只是如此。”遂挥众将率善射手五百名,长枪手二千名,乘其远来疲乏,不待他站住摆队,径行卷杀过去,可以立破。王礼等得令,顷刻点兵迎去。箭利马逸,势若风雨骤至,步兵如何抵当得住?被他一冲,四下分散。火力士虽然勇猛,舞动双锤,打死几个,无奈孤掌难鸣,只得随着乱兵奔走。王礼等赶杀有十余里,遥见尘沙涨起,接应兵到了。原来是雷一震、马千里二将,率轻骑五百,疾趋而至。王礼等见来兵亦属无多,即挥令军士迎敌。混战一场,不分胜负,各自收兵。

  景佥都中军人马,当晚亦到,遂于高阜处立住营寨。火力士自己绑缚请死,景佥都道:“我与汝义同兄弟,岂可如此?

  我当请削官职,戴罪图功。”计点兵卒,死伤大半,乃连夜具表引罪,并作一启达上军师。军师亟引众将,飞骑前来劝慰,曰:“贤乔梓精忠盖世,四海尽知,偶尔小挫,可足为论?且不佞为主帅,而使先锋失利,余之罪也,与佥都何涉?今当进兵破之。”遂令小皂旗、彭岑各引五百壮士为先锋,直逼敌营。

  房胜大笑道:“些小草寇,何以王师败绩?想必有些妖术。”即命军中杀取猪狗血,并秽粪之类,预为整备。小皂旗一马当先,大喝:“篡国贼徒!天兵到此,不降何待?”房胜见有皂旗一面,插在背后,曰:“此必妖人也。”吩咐众将,只要败,不要赢,引入阵中擒之。王礼即拨马出阵,骂道:“草贼恃有妖法,可知道死在目前了!”小皂旗骂道:“瞎眼聋耳的贼!我等堂堂王师,岂用邪术?快放马过来!”交手不数合,小皂旗霍地拨马而走,王礼纵马追时,房胜亟令军士大叫:“勿追!”忽听得弓弦一响,咽喉早中,两脚朝天,坠于马下。王宗骤马出救,不提防又是一箭,应弦而倒。火力士认得是王礼、王宗,率部下飞奔出去,抢回尸首,来禀景佥都与吕军师道:“此弟兄二贼,就是害故主王御史的。乞赐与末将,剜心祭奠,以慰故主之灵。”军师大喜,命用太牢玄酒,设位致祭。即暗传将令,今日连杀二贼,彼已丧胆,若亟攻之,则逃避人城,拔之非易,姑退兵二十里安营。

  只见力士部下小卒仓皇奔来报说,火将军祭毕王御史,已自刭了。众皆大骇。景佥都问是何故,可有话说?小卒道:“火将军教转禀军师与监军说:‘向来偷生者,只为御史之仇未报。

  今幸张将军连射二贼,我得藉以报故主于地下。且昨日兵败,负罪匪轻,亦何面目立于人世?独是有负景公子大恩,俟来生报效耳。’言讫,立拔剑自刎。我等飞救不及。”景佥都不觉失声痛哭。吕军师道:“此义士也!监军勿哀。”命备棺以将军之礼葬之。但知道退舍安营,大军师别施妙策;更谁料摧城杀敌,女飞将合建奇勋。下回若何,姑试观之。

  第三十九回美贞娘杀美淫宫

  女秀才降女剑侠

  话有分头。大抵文章家,有正斯有奇,有离乃有合。譬若山之有脉,水之有派。从本源处迤逦行来,忽分一脉而为干龙,忽别一派而为支流,离奇夭矫,曲折疏宕,孤行数百里,忽又回注于正脉正派之中,合而为一,然后知山脉之灵,水派之奇有莫可端倪者。如此回书之脉派,初若不知其所从来,直到公孙大娘下括苍,敲渔鼓,方悟月君驾下青州,已暗伏公孙大娘一脉,如济水潜行地中,至此方见其发扬之状。至若范飞娘事之发觉,正在济南交战之时,若便叙于建都之后,则如藤蔓缠松,虽极绾合,终属二本。今出于军临济宁之日,乃是倒流逆折,旋龙回斡,而直注其本原。天然结一灵穴于此,而又幻出女秀才一段,犹之乎更引别派之波,汇作水口,惊涛骇浪。若汉、沔、湘三川交会,不亦为大观哉!

  而今演出当日洪武太祖设立燕山六卫,卫各设兵三千。有配军姓储名福者,入卫已经数年,在北地娶得一妻范氏,小字非云,是将门之女,惯使双剑,神出鬼没,而又姿色明艳,性格温和,人皆称为女中飞将,故又号曰“飞娘”。燕王靖难兵起,调卫卒入伍,储福忧愤不食,恸哭不止,飞娘劝喻之曰:“事到艰难,机须决断。”储福哽咽不能言,谓飞娘曰:“我虽配军,颇知大义,岂肯充乱贼之队伍耶?我与汝结ZF未久,且岳母孀居,汝宜相依为命,我亦有老母在故乡,决意洁身回籍,奉养天年。明日即与汝永别。”飞娘道:“君之母,妾之姑也。君有忠孝之心,妾独无忠孝之志乎?我母自有昆弟奉养,无烦置念。”储福曰:“不然。我家括苍,距此五千余里,系是逃回,比不得从容行路,那能同走?且使汝母汝兄弟永无相见之期,更为不忍。”飞娘曰:“事当权其重轻,若论跋涉艰难,之死无怨。”储福曰:“多谢贤妻。既有此美意,则不必通知汝家,收拾行李,即于四更起行罢。”是晚,预雇了短盘牲口,夫妻二人,一昼夜走三百余里,料燕王不能远追,然后按程而进。到了处州府缙云县括苍山中,寻着母亲,悲喜交集。于是储福樵薪,飞娘辟绩,竭力以养母。山中之人,称为孝子、孝媳。过了三个年头,母老病亡,昼夜泣血,躬自负土,葬于祖坟之旁。

  一日,传有新天子诏到县。储福同山村农叟出去探听,方知燕王夺了帝位。储福一路哭回家内,谓飞娘曰:“我今与汝永诀了。汝年甫二十二岁,又无子嗣家业,我虽有兄弟,母且不养,何况于嫂?我死之后,汝宜自择佳耦,毋使终身颠沛,我黄泉之下也得瞑目。”飞娘挥泪曰:“是何言也!忠臣不事二君,贞女不嫁二夫。不意君之尚不能知我之心也。君为义士,我岂不能为节妇?君欲殉国,我岂不能殉身?母子、姑媳,当相携于九泉路上,独是不能为国复仇,死有余憾。”储福道:“今天下一家,我与汝做得甚事?惟有死耳!”遂扼吭而死。

  飞娘乃拮据备棺殡殓,日则呼号灵前。夜则藁卧棺上。计图葬夫之日,自投圹中。

  时缙云县韩令丧耦,闻飞娘新寡而美,意欲纳为继室,令教官约同山叟为媒,通命于飞娘。飞娘正言拒之曰:“妾闻县长主持风化,教人以贞,不闻教人以淫也。况是治下庶民之嫠妇,又岂可为父母官之伉俪?女子之道,从一而终。若逼再醮,可持头去。”教官知飞娘志不可夺,随复县令之命,且述其素行贞孝。韩令曰:“有是哉,我当奖之,岂敢犯之?”事遂寝。

  不数日,又有处州府别驾范希云,少年佻闼,饶有丰姿,系蓟州人氏,是援例出身的,平生渔色,内外兼好。适太守丁艰,钻谋摄得府篆,民间少艾妇女,常被奸污。贪淫之名,合属皆知。早已闻得飞娘姿容绝世,今又传说丧了丈夫,缙云知县谋娶不能,乃拊掌大笑曰:“彼一丑夫,岂配佳女?这自然我当受用的了!”恐又不肯作妾,心生一计,传请经历,托言:“要寻个淑女主持家政,亦称夫人。近闻缙云山中范飞娘新寡,我与他同籍同庚,同名同姓,岂非天作之合?即烦一行,这个月下老人,也还做得过。”经历欣然遵命,跟随了好些衙役,径到缙云山中,请见飞娘。飞娘只道县官又来胡缠,便发话道:“好个没廉耻的,朝廷名器,就轻似微尘,也不把个知县与这样畜生做!”经历接口道:“这县公也不自量了。我是本府经历,并不为一小小知县而来,请出面言。”飞娘在内回说:“山村野妇,不敢相见,大人有话请说。”经历就把范通判之命,述了一遍。又道:“即日实授太守,现做黄堂正夫人,不可错过。”

  飞娘听了,暗叹口气道:“死期已逼,待不得葬丈夫了。”又见他跟随人众,恐一时激出事来,乃婉言辞道:“太守表率十邑,又比不得县正。风化攸关,岂容强纳民间寡妇?愿大人裁之。”

  经历道:“此言差矣。遣媒通命,先王之礼。且为正室,正是太守公风化之意。他日受了诰命,衣锦还乡,岂不荣耀?切莫执拗,致生后悔。”飞娘抗言道:“匹夫匹妇,各有其志。若用强逼,头可断,身不可辱也!”经历乃将机就机,巧言道:“娶正夫人,岂有用强之理?这个不消虑得。我即去复太守公之命,自然名正言顺,断不使人委曲屈节的。”说罢,竟自起身去了。

  过不几日,只见经历督领夫役,抬到聘礼,白金五百两,彩缎五十端,及珠翠钗钏等物,堆满草堂之上。飞娘见了,怒气填胸,恨不得就把经历剁做肉泥。又一想,可恨的是赃太守,心上已定了主意,就说:“吾未曾允,何得来送礼物?”经历道:“新夫人亲口说是用强断乎不成,则不用强定是允的了。

  若又翻悔,恐使不得。”飞娘道:“既如此,依得我三件事便成。

  若依不得,虽死不成。’’经历道:“请新夫人见谕。”飞娘道:“一要宽半月,待我葬夫;二要太守亲迎;三要在此处成亲。”

  经历道:“第三件恐亵渎了些。”飞娘道:“有个缘故。太守夫人,知道贤慧与否?若一进署,就是妾媵之流,直待夫人遣使,以礼来请,方可如命。”经历点点头道:“大有主意。”即向上一揖道:“都在下官执柯的身上。”随回到处州,禀复范太守说:“要宽半月,正是月望佳期,岂不人月交辉?”太守大喜,三事都依了。经历又到飞娘处订定,更无他说。山中田夫村妇,皆不疑飞娘是假允,反道如今富贵,是天报他的孝心哩!

  且说飞娘想,这五百两聘礼,都是贪赃,悖而人者悖而出,好教他人财两失。就把些来葬了丈夫灵柩,相近婆婆坟旁。又把银一百两与小叔,为四时祭扫之资。一百两布施与大士庵的尼僧,令其塑尊白衣观音宝相。剩下银两,多舍与山村穷苦的人。屈指一算,到十五只有四日了。心中凄凄惨惨,备了些祭奠的蔬果,倩人挑到婆婆、丈夫坟前,烧了纸锞,拜了又拜,痛哭了半日,哀哀叫道:“婆婆、丈夫听者,五日之内,媳妇就来伏侍婆婆与丈夫了!”心中伤痛之极,一时昏倒在地,半晌方苏。独自一个孤孤零零的,走出山口,坐在石上定定神儿。

  见有个道姑,敲着渔鼓,缓步而来。飞娘看时,那道姑:面如满月,鬓若飞云。目朗眉疏,微带女娘窈窕;神清气烈,不减男子魁梧。手敲渔板,声含阆苑琪花;脚踏棕鞋,色染蓬壶瑶草。

  道姑走近前来,打个稽首,飞娘连忙还礼,问道:“你是那方来的?”答道:“贫道从终南山来。云游五岳,无处不到,今要化顿斋,不知娘子肯么?”那时飞娘满胸仇恨,怎有心情?

  便道:“我已是泉下的鬼了,莫向我化。”道姑道:“若有愁烦,我可以解得,何消说此狠话?”飞娘道:“恁是神仙解不来的。”

  道姑说:“我不信。且待我唱个道歌,看解得解不得?”便敲着渔鼓唱道:平生一剑未逢雷,况值兴亡更可哀。蛮女犹能气盖世,贞娘何事志成灰?中原劫火风吹起,半夜鼙声海涌来。自有嫦娥能作主,一轮端照万山开。

  飞娘听他唱得有些奇怪,就道:飞口何不唱修行的话,却唱这样感慨的诗句呢?”道姑顺口道:“只为娘子心中感慨,我这道情也不知不觉的唱出来了。”飞娘见他说得有些逗着心事,便道:“烦请道姑解说与我听。”道姑说:“这个容易。首二句。是有才未遇,正当国变之话。第三句,说武陵女子徵侧、徵贰的故事。第四句,请娘子自思。第五句,是说山东大举义师。第六句,天机不敢预泄。第七、第八句,是说义师之主,却是个女英雄也。”飞娘又说:“你是出世之人,为何说这些闲事?”道姑说:“总为娘子说来。”飞娘是最灵慧的,便道:“既承道姑不弃,可到寒家吃了斋,细说何如?”道姑道:“我要与娘子解闷,若不把心中之事实说与我,到底汝之愁恨,终不能解,连我之斋也吃不下。”飞娘见他有前知的光景,就把范太守的话,一一告诉了,说:“我只待杀了他,然后自刭。”道姑说:“杀这赃胚,如屠鸡犬,直得把命抵他?”飞娘道:“不是抵他,是要完我节烈。”道姑说:“请问为国报仇,为夫泄恨,做古今一个奇女子,较之一死孰愈?”飞娘道:“虽素有此志,然一妇人何能为?”道姑冷笑道:“唐月君亦一妇人耳,怎的他就能为?我实对娘子说罢。”遂将唐月君起兵及目今定鼎始末,并自己来意细述一遍。飞娘道:“依道姑怎样行呢?”答道:“这是你的大事,但要杀得干净。我同你竟到山东,寻这位女英雄,建主千秋事业,流芳青史,不好么?”飞娘道:“我已许过丈夫,他在黄泉路上等我,岂肯负了这句话呢?”道姑笑道:“这是孩子的话。如今做的,是全忠、全孝、全节烈之事,难道是去嫁了人,负了丈夫么?”飞娘道:“如此,我意已决。”随请道姑到家住下。

  到次日,飞娘将行李结束小小一包,把这些缎匹,都堆在草厅中间一个棹儿上,道:“使这贼狗奴见之不疑。”十四日,又到丈夫坟上痛哭一场,将要到山东的事情,暗暗泣诉,回来天色已晚,见道姑装做贫婆模样,飞娘问是何故,道姑说:“妆做雇来炊爨的。”飞娘道:“甚妙。”当夜睡至二更,忽见丈夫走到房内,欢欢喜喜的说道:“贤妻名在仙曹,当到山东做个女飞将,名盖天下。但求为婆婆与我讨得两道封诰,光辉泉壤,也不枉我殉国一场!”飞娘一把扯住道:“我要与丈夫同去的。”

  储福把衣袖一拂,忽然惊醒,不禁呜呜咽咽哭起来。道姑闻得,忙问何故,飞娘把梦中话说了。遭姑说:“何如?你丈夫早已欢喜,你为何反哭?哭得红肿了脸,明日难以做事。”

  飞娘就起身,与道姑步出庭中,见月明如水,不觉神思顿爽,因向道姑说:“我连日心上有丝没绪的,还不曾问得道姑姓名哩!”道姑应道:“有个名帖在这里。”便在袖中取出两把剑,长止数寸,道:“这就是姓名。”飞娘道:“小小刀子,如何便是姓名?”道姑道:“你嫌他小么?”风中一幌,遂长有七尺,飞娘道:“原来是神物,道姑一定是剑仙了?”追咕道:“岂敢。我的姊姊聂隐娘,现在辅佐唐帝师,前日已会过他,说与你同去的。”飞娘道:“道姑也是姓聂了。”道姑道:“仙家姊妹,何必同姓?公孙大娘就是我。”飞娘道:“妾之不才,何幸得大仙到此相救?”就拜在地下,说:“弟子愿拜剑仙为师。”

  公孙大娘道:“这个使得。但不必称师父徒弟,早称姊妹罢了。”

  公孙大娘即将剑术细细讲究一番,飞娘皆心领神会。看看天晓,公孙大娘催促梳妆,飞娘道:“姊姊倒像个为我做媒的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怎不是?我今要把你嫁与山东姓唐的了!”大家笑了一会。

  不到上午,只见呼么喝六的,范太守到了。经历先进来一看,公孙大娘回道:“新夫人早已打扮,诸色完备了。”经历问:“汝是何人?”公孙大娘道:“数日前,新夫人雇我来相帮的。”

  经历大喜,随禀知太守,自往缙云公馆去了。范太守下了轿,步进门来。飞娘立在草堂檐下,见这个太守,轻脚轻手,活像个妆旦的戏子。范太守端视飞娘,如何标致?只这:亭亭玉骨,宛然修竹凌风;灼灼华颜,俨似芙蓉出水。一笑欲生春,忽有霜威扑面,双眸疑剪水,何来电影侵人?今日里,只道襄王云雨来巫峡;霎时间,那知娘子兵戈上战常太守心中暗喜,道:“有媚有威,是个夫人福相。”飞娘只是站在檐下不动,范太守道:“下官荐先了。”就一手拉着飞娘衣袖,同进草堂,深深四揖。飞娘也回四福,说:“太守公远来,无物可敬。”范太守道:“敢劳夫人费心。”就叫把备来酒筵摆上,分付衙役们山口伺候,家人门首伺候,一个不许人来。

  又见公孙大娘在旁,就道:“你也回避回避。”公孙大娘出到门首,安顿众人去了。

  太守斟起一杯香醪,为飞娘定席,飞娘也只得斟一杯答礼,对面坐下。太守就一口干了,飞娘也干了一杯。太守喜极,又换过杯子来,斟满了递在飞娘面前,说:“吃个交口双杯。”只这句话,飞娘按捺不定,立起身来道:“妾告个便。”向房里径走。范太守喜孜孜,笑吟吟,欲火已炽,恨不得就赴阳台。乘这个便,随后也走将来。飞娘进房,听得后面脚步响,左手向后一招,右手已掣取壁间挂好的剑,飞转过身,劈面剁去。用力太猛了,把范太守的脸儿竟砍做两半,扑的倒在地下。又复心窝里一剑,直透后心,骂道:“杀才,还便宜你与我同吃了杯酒儿!”掣着剑,如飞的走到前边。大门早关上的,见公孙大娘在门内站着,有十来个家人,多在耳房内酣饮,被两位善女人赶进,排头砍去,杀个尽情。公孙大娘道:“可换去血衣,悄然就走。独是山口人多怎处?”飞娘道:“别有一条樵夫的路,走出去,已离此二十多里了。”于是关锁了前门,在后面推倒小墙而出。两人相扶相挽的,竟下金华至兰溪。公孙大娘道:“若走杭州,必被他们赶着。我今由严州抄出徽州,到芜湖转至滁州,从河南折人山东去罢。”

  一路无话。看看行至毫州地方,正欲下店,见有个秀士,携一童子,也在那里投宿。公孙大娘悄对飞娘说道:“我看这个秀士是女扮男装的。明日我们尾着他走,待他解手时看他一看。”飞娘笑道:“倘然是个男子,这一看好没意思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妹子到底还是女娃娃,我们虽然修道,也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。若有行奸卖俏的向前来,一刀挥为两段了。不要说一个男子,纵有千百个赤条条在那里,我就看看,有何害呢?”飞娘笑道:“我不信做了仙家,倒是这样撒泼的。要是这样,为何又有思凡的仙子?”公孙大娘道:“这话辨驳得好。

  你不知仙家各自有派。我们剑仙,属之玄女娘娘,只是杀性难除。那风流有才情的仙子,又是西王母娘娘为主,偶然有个思凡下降的。还有斗姥娘娘,都是女宿星媛,立功行而成的。若女子而成地仙者,统于骊山老姥。又有后土夫人,则四海五岳女神灵之主也。舍是则为旁门。我教中,大概是义侠、节烈、勇毅的女子,所以不怕见男人的。”飞娘闻言,自喜得为剑仙,就道:“我明日看他。”

  过了一宿,清早起行,差不多有二十里,那秀士拣个僻处小解,二人就抄在后边,也蹲在地下看时,秀士小解完了,手拿着幅方绢儿,擦了一擦,撅起雪白屁股来,半截朱门,刚刚与二人打个照面,飞娘不觉失笑。秀士回头一看,认得是昨晚同宿的,就道:“大家是一般样的东西,有何好笑?”公孙大娘道:“我们也要小解,所以在此,不期你自把美臀献出。头戴着方巾,脚穿着朱履,半中间却有个胡子,张着嘴儿,吐出个舌头,岂不好笑?”秀士道:“我是不得已而为诸。看你二位颜色,也还改个男妆方为稳便。”飞娘走近道,道:“不改便怎的?”秀士道:“莫嘴强,目今青州起兵,是位圣姑娘娘,路上盘诘女人,比男子更为利害,拿去就算是奸细。像你们那样风流的,且被他们军士弄个不亦乐乎!”公孙大娘笑道:“焉知我们不是男改女妆的?”女秀士道:“我不与你斗嘴,大家走路罢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我偏要同着你,一路带挈走走,省得他们盘诘;你若不肯,我到关津渡口,把你扭住,一口喊破,不怕不拿去做奸细,弄个不亦乐乎!”那女秀士是心虚的,恐怕决撒了大事,假意道:“你两位要我挈带,也要好好的说,怎么歪厮缠起来?”公孙大娘道:“说着顽儿呢!”

  女秀士心上厌他两个,想道:“不如耍他一耍,摆脱了罢。”

  就念诀念咒,在那童子顶上,也暗暗画个符儿,使出个隐身法,登时不见了。飞娘方欲惊讶,公孙大娘捏一把,道:“莫则声!”

  就飞奔到女秀士跟前,揪了耳朵,笑说道:“你混甚么鬼过眼子?”女秀士吃了一惊,便道:“怎么动粗起来?”就抛了那童子,使个遁形法,又不见影儿了。原来女秀士大有幻术,竟把个身子,嵌在一棵大松树内,若是凡夫之眼,但见松树,不见有人。这比不得五行遁法,一遁千百里,不过借件物儿藏匿身子,原是旁门之法,暂时遮掩的。公孙大娘左右一看,走到松树跟前,笑道:“我若一剑,把你连树砍做两截了。这样耍孩儿的法子,弄他做甚?”便一手扯了女秀士出来。女秀士不觉大骇,就说:“你有不耍孩儿的法,也弄个把我看看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我就学你的隐身法,你若是看得见,我拜你为师,何如!”女秀士道:“快请做。”公孙大娘恐怕他也看得见,隐了身子,却又暗暗升在半空。女秀士四面看了一回,茫然不见,只管瞧那范飞娘。飞娘也不知公孙大娘有这样道术,假意说道:“我是看见的。”就叫道:“姊姊出来罢。”公孙大娘应说:“我要去了。”女秀士听来声在空中,以手搭着凉篷,仰面细看,好个皎皎青天,连云点儿也没有。乃大赞道:“好妙法!好妙法!”公孙大娘轻轻落在女秀土当面,现出形相,道:“怎的就看不见?”女秀士道:“我的法是异人传授的,出入帝王公侯将相之家,莫不钦敬,不期今日被你看破。我问你二位实系何等人?要往那里去?”公孙大娘道:“我且问你,向来出入王府,可认得个女秀才刘氏么?”那女秀士见说了他真名字出来,知道是异人,也不敢相瞒,应道:“只我便是女秀才刘氏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嗄,而今要往那里去呢?”答道:“要到济宁寻个主儿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只怕你去寻的主儿,就是要寻我的主儿哩!”女秀才道:“这是怎说?”公孙大娘道:“那主儿可是姓唐?”女秀才道:“正是。”公孙大娘就将自己与范飞娘的姓名,及杀太守情由,并如今去投他的话说了。女秀才道:“若然,我们是一家人。”就把自己向在驸马梅殷府中,用术魇禁燕王,“不意梅驸马被燕王赚去杀了,又来拿我。我就隐身到宫中去杀他,不意他福分大得狠,每日有神将列宿护持,不能下手,只得逃向各处游荡。近闻青州成了事业,所以前去要给驸马报仇。”公孙大娘:“这该到济南,为何要到济宁呢?”女秀才道:“我当日在济宁住过,有些熟识。去剔探个军机,好做进身之策。”范飞娘道:“志量太小了!何不竟去做个细作,杀了镇守的将官把一座城池做个贽礼不好么?”公孙大娘道:“此计甚好。我今与你一处走,真个要你挈带了。你们两个认做夫妇,我与你认做姊弟。”女秀士道:“不好,姊丈在那里?不如都认做我的老婆,一大一小罢。”飞娘道:“正好。你是个齐人了,教你每日挨顿打!”女秀才笑说:“我是个伪齐人,没有这件好东西,到不得争风厮打哩?”公孙大娘也笑道:“丈夫?

  你这个孩子,是谁给你生出来的?”飞娘道:“他自有个真齐人在那里。”女秀才也笑道:“好乱话。给你们说,这孩子也奇哩!他是户部尚书陈迪的幼子,唤名鹤山,当日搜拿家属时,正出天花,半路死了,校尉把来丢在道旁。过了一夜,想是伏了土,又活转来,在那里哭。适我经过,问知情由,念陈尚书是个忠臣,特地收来育养,为他延续宗祀的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这才成个女秀才。如今都要说正经话,不要露出马脚来为妙。”

  于是日则同行,夜则同宿,已到济宁城下。女秀才就用济宁的声口,向门军说是本州人,带着家眷在乡村处馆暂回来的。

  几个门军眼睛都注在飞娘身上,诘问了几句,放进城去了。寻个寓在监河衙门侧首,住了两日,那店家见他声音互异,疑心起来,只管催促起身。公孙大娘悄对女秀才道“我昨日见衙门尽后有个寺院,东间壁贴着空房借寓,是本寺住持的,何不借了他?”女秀才道:“我久已晓得,这寺内贼秃,着实要奸淫妇女,不好的。”飞娘道:“我偏要去借。公孙大娘道:“正要借这点儿,方肯赁与我们久住哩!”女秀才便去说是有家眷的,一借就成。两三个和尚在寺门首等着,看他们搬来,见飞娘带着些孝,都说是白衣观音出现了。从此住持僧每日来送长送短,公孙大娘又把些甜言哄他,这个贼秃就错认了罗刹女当做欢喜冤家,岂不该死!

  住了十来日,闻得济南兵到了,在城外厮杀,和尚却来请去寺中随喜。公孙大娘道:“如今兵马临城,有何心绪呢!”和尚满脸堆笑,说:“城中兵民,久闻圣姑娘娘是位天仙,那去个不愿降顺?只碍着监河主将是燕皇帝的心腹。我们做和尚的,还要长幡宝盖,焚香奏乐去迎接哩!”只见女秀才回来了,和尚说声:“请大娘一些随喜。”扬扬的自去。公孙大娘就问女秀才:“连日打听事体如何?”女秀才说:“州官及兵民的心,都是一心要降的,只是监河军马在城外,不敢变动。”公孙大娘道:“这与和尚说的无异,定然不错。”随附耳说了几句,如此如此去行事。女秀才即于明早趁开城门放樵采时,使个隐身法出城而去。君不见:三女成粲,忽变作杀气凌云;四士同仇,顿揭起黄旗贯日。且听下回演出。

  第四十回济宁州三女杀监河

  兖州府四士逐太守

  却说吕军师战胜之后,敛兵下寨。次日黄昏时分,忽报拿到奸细一名。遂升帐勘问,诸将士皆集,看是秀才打扮,气度不俗,随叫放了绑缚,问:“汝是何人,竟敢闯入营盘?”应说:“小子有机密要禀,乞避左右。”军师道:“我这里万人一心,有话就说。”随前跪一步,道:“妾身刘氏,人称为女秀才。

  向者梅驸马镇守淮安,因妾有法术,招在军中。燕王南下,诈言假道进香,驸马宣谕祖制拒之。燕师竟从别路过去,夺了建文帝位,哄骗了长公主手书,召还驸马,密令谭深、赵曦刺死在笪桥之下。又各处张挂榜文,说女秀才用魇禁之术,咒诅朕身,罪在不赦,着令郡县搜拿,只得逃向江湖。闻知青州圣姑娘娘,大兴义师,为忠臣义士报冤雪愤,因此千里来投。途中又遇着两员女将。”女秀才就住了口,以目视左右。军师即分付军校们帐外伺候,女秀才方禀道:“两员女将,一是剑侠公孙大娘,一是女中飞将范非云,今在监河衙门后圆通寺左住着。

  两日在城中探听,官员百姓都要归降,只怕的房胜后多将勇,不敢轻动。所以公孙大娘着令妾身前来,说请军师把房胜杀败,赶入城内,便间就找了他的首级。不论何日,但看城中火起为号,军师径杀进城来,可不战而定也。”军师道:“这个极易。

  汝可到后营暂歇。”将四至更,令小兵送女秀才出营去了。

  景监军道:“此妇人之话,尚有可疑。里应外合,全凭订定日期,或内先发而外应,或外先发而内应,怎说不论何日?

  莫要是贼什么?”军师道:“彼系三个女流,只办得刺杀主将,安能接应外边?行刺又要乘机,岂可预定日子?公孙大娘一段,连我也只是雷一震禀知,余处绝无一人晓得,彼岂能捏造出来?断无可疑。我今用个诱虎出穴之许,彼必将计就计以待我,我又将计就计以应之,大家可定矣!”即唤葛缵、姚襄两将,分付道:“今日酉刻,可各引一枝军马,一枝向西,一枝向南,缓款而行。到正西正南上暂住,听炮声连响为号,如败兵下来,让他过去,从后掩杀;若炮声定后,绝不见有败兵,即向前击彼迎敌之师。务令军士齐声大喊,说房胜已被我军师擒下了,彼必惊惶。我还有兵来接应。”二将领命去了。

  军师又遍视诸将及牙将等一会,向着景监军说:“有一处立个大功,奈无可使之人。”小皂旗、雷一震齐声道:“我等敢去!”王有庆见军师回顾,心中私喜,亦前禀道:“末将承恩,收录帐下,未有寸功,愿拚死挣个功劳。”军师道:“汝去到使得,只怕军士不能听命。这场功劳,非同小可,汝去点选军士一千名,都是步战。有了此数,却来复命。”王有庆遂去点兵。

  众将都不服道:“王有庆武艺平常,且属新降,其心难必,军师怎舍我等不用而反用他呢?”军师道:“毋得多言,做出便见。”王有庆已点完了军,禀说:“够一千名,都愿随末将立功的。”军师道:“如此却好。”就命赐王有庆全副披挂,宝刀名马,自斟三杯酒递之。王有庆见军师如此隆重,出于意外,跪饮了酒,说:“末将不成功,誓不生还见军师之面厂’军师又激奖了几句,下令:“八百名皆用镰刀二把,藤牌一面;二百名止带大砍刀一把,纸火爆各一百枚,十枚一束,扣成总药线一条,各带火绳在手。三更时分,呐喊杀入房胜大营,必然是个空寨。汝令军士分为两下,在前后营门内伏于地上。待他杀进来时,上面以纸炮掼去,下面以镰刀砍其马足,即使步兵先入,亦砍人足,各用藤牌遮护枪刃。他若败了,纵不许杀出,只照前伏在里面,但有逃进来的便砍。直待大军杀败了他已去远了,然后回来缴令,便是你的大功。镰刀、纸炮,早经备办,可到后营领给。”王有庆得计,磨拳擦掌的去了。

  军师唤小皂旗、俞如海、雷一震、余庆四将:“汝等待王有庆去后,各领精骑六百,一向寨前,一抄营后,奋勇击杀,我有接应兵来。那时彼必败走,汝四人合兵追之,从后虚声掩杀,逼他进城。若城中火起,即乘势杀入,若无火起,不可造次,且等军令。”又命彭岑、牛马辛:“各领精锐一千,接应两处,总不可杀进寨内。切嘱!切嘱!”诸将都领命而去。又唤张鹏领一枝军,截杀房胜左寨救兵;卢龙领一枝军,截住右寨救兵:“汝二将专杀他两枝军马,使彼不能接应。”又顾景佥都道:“烦监军带领六百勇士。向适中高阜处屯驻,施放号炮,直待房胜人马败尽方止。看他若西走,监军率兵反应南边葛缵;他若南走,向西接应姚襄,毋得有误。”景监军大喜道:“小子看军师用兵,真武侯复生矣!”随点军整顿号炮,自去行事。

  军师乃命马千里:“率数百军士,各备三头火把,听我随时发令。”

  却说房胜正与诸将商议,说寇兵得胜而返不出,定有诡计。

  忽小校来报,敌人阵脚移动。房胜登将台望之,时已昏黑,遥见两枝军马,一向西行,一向南去。亟下台传令道:“敌人分兵攻我西、南二门,今夜必来劫寨,此调虎出林之计,怎瞒得我?我就彼计以破之。”即令:“庞来兴引本部人马,去迎西门之兵;丁胜引本部人马,往拒南关之兵。戒令毋得进战,待我破了他劫寨之兵,即分头从背后杀来。那时两面夹攻,使他片甲不返!”又将中寨人马尽行辙出,自引一枝伏于寨左,令徐政伏一枝在右,待他进寨,各分前后杀入,不许放一人走脱。

  又料敌来劫寨,恐还有接应之兵,命左右两寨参游武弁,各向前截住厮杀,使他彼此不能相顾。

  分拨已定,甫到三更,果然有兵劫寨。呐一声喊,杀进中寨。徐政在前寨杀入,房胜自在寨后杀入。只见先进去的骑兵纷纷的连人连马都倒,又被纸爆乱打将来,马惊人骇,拥塞寨门,进退不得。房胜道:“此贼智也。”亟令军士拆开营寨,一涌而入。伏在地下的数百步兵,大半被马踹死。王有庆大呼力战,也被乱军杀了。寨前徐政,那有房胜应变之智?见军士进去的都倒,又被火纸爆打得个昏晕,正在没法,后面雷一震、余庆二将早已杀到,左右两寨参游武弁,各率兵马鼓噪而出,又被张鹏、卢龙两将分头截杀,不能接应。雷一震轮动大斧,恍若巨灵神,勇不可当,大喝一声,如青天起个霹雳,早把徐政劈死。彭岑、牛马辛各从刺斜里杀入,合兵冲击,那些将军都系武制科出身,从未经历战阵,心慌胆裂,手足无措,但见纷纷落马;其河兵又皆市井无赖,从未训练,那敢拒敌,唯有弃甲抛戈,四下逃命。

  房胜尚在寨中搜杀伏兵,听见号炮不住震天的响,前寨人马已溃,只得引军从后突出。正遇小皂旗、俞如海杀散寨后的兵,掩到面前,大呼“休放走了房胜!”房胜进退不得,回顾部下止有数百骑,大声呼道:“退后必死,可并力向前!”遂舍命当先,率领将卒杀开条路,望西南而走。又见前面火把不计其数,鼓声震天价杀来,遂掣身从正南奔逃。小皂旗率兵紧紧追着。那时寨前的败兵溃向西,房胜溃而南,分作两路了。军师亟传令景监军向西,自己统率马千里向南追赶。早有姚襄见败兵下来,从半腰杀出,把房胜部下人马,截去一半,剩不上三百余骑,径夺南关。丁胜正在等候济南之兵,不知是房胜败回,劈面迎杀将来,到得喊说明白,已互相杀伤了好些。才得合兵一处,姚襄、小皂旗追兵已到。丁胜道:“主帅可入城,待我当之!”房胜此时筋疲力乏,一径叫开城门,立马在城堵口,看望外边厮杀。

  只听得乱轰轰传说,帅府内署失了火,房胜回头一望,烈焰冲天,不觉魂惊魄散,飞马回到衙门口。那些守门军士正在那边乱嚷,说宅内封锁的怎么好。忽见本官到了,让开条路,随在后头涌来。房胜分付救火的在外伺候,等传唤才许进宅。

  只带两个心腹人,敲开宅门。见两个女人,走向前来大叫道:“夫人烧死了!”房胜方在疑惑,早被一个女人劈面一剑,砍倒在地;那一个女人,把跟随的两人,一剑一个,顿时完事,仍旧把门关上。原来公孙大娘等三人闻知外面厮杀,料必败进城来,就先到监河署内,把一家老小尽行杀死,放起火来。一者是里应的信号,二者是赚监河回署的妙计。房胜不知就里,正好凑巧,可怜随着燕王屡立战功,不期此夜死于飞娘之手。

  当下公孙大娘割了房胜的首级,如飞到州衙门前。知州正出堂来要去救火,忽见一女人在阶下把个人头摔来,厉声道:“这是房胜首级,可速捧去迎接合军师进城!若迟片刻,此即榜样!”知州大惊。急看妇人时,已飞身在屋脊上,不知去向。

  知州验看首级不错,令将盘子盛了,疾忙出衙前行。城中早已鼎沸,说大兵已进了西关,知州如飞迎去,跪在路旁大喊道:“知州来献房胜首级广却是雷将军的兵马先到,叫取看一看,仍交与知州,着令在州衙等候。此时正不知军师从何方入城,复又向南门杀去。恰好逢着丁胜战败进城,左臂中了一箭,踉跄而走。雷一震大喝道:“逆贼!待走那里去?”脑门一斧劈下,丁胜心慌,向右亟躲,早把中箭的左臂砍掉,翻身坠马。

  小皂旗、姚襄正赶到时,见丁胜已经拿下,合兵一处。

  天已大明,军师也在后边飞马来了,雷一震随上前禀知,径到州衙前来。知州早同着各厅,并武弁数人,战战兢兢的一字跪下。军师进到州堂坐定,知州便将房胜首级献上。军师道:“该州功劳不校”知州连忙叩头道:“这不敢冒功。有位女将军,从天送下的。”军师问:“女将军在何处?”知州道:“腾空去了。”军师笑道:“也算是尔之功。”即令雷一震:“尔可速到监河署后圆通寺,看公孙大娘在否?”一面令人救灭了火,一面出榜安民。那时景监军向西路追逐败兵,大半投降,也到州衙。军师即令查点城内降兵,又命姚襄查检仓储谷石,二人领命而去。随有彭岑押到庞来兴禀道:“是小将活捉的。再有了胜,是雷将军砍去一臂生擒的。这二贼是小将不共戴天之仇,当日先父闻燕兵从宫内反将出来,在市上聚集二千义士,杀进宫门。不意被二贼从夹巷突出,格杀先父。今邀军师神算,两贼俱擒,并乞赐给小将,剜取心肝,祭奠先父!”军师大喜,即交与彭岑去了。雷一震已来复命,说公孙大娘与女秀才,又有一位年少女将军,一个十来岁的童子,都在寺内后殿吃酒。

  杀的和尚尸首,七横八竖,大半是精赤的。小将不好问得,到是随去的军士们,见两个小沙弥在那里哭,说我老和尚好意送长送短,不知怎么恼了那个标致的大娘。他独自一个四更天来,把我们寺中杀尽,只饶了我两个年幼的,与一个年老的道人。

  军师大笑。雷一震又禀:“小将蒙公孙大娘赐了三杯酒,说复上军师,即刻起身,到济南阙下相会了。”军师道:“如此,可将我四轮的副车,着二十名壮健军卒送去。”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姚襄去查仓储,总已支尽,并无余粒。景监军计点降兵,六千七百余名,半是市井充的。军师仍令各归本业,只挑选精壮三千,付与景监军,令带领张鹏、牛马辛、彭岑。卢龙四将,略定泰安、蒙阴、沂州诸处。成功之后,即便镇住沂州。监军道:“小子得了沂州,务看个机会,图取淮、扬,以报帝师、军师知遇之恩!”欣然别过军师,率兵自去。

  吕军师驻扎数日,料理已毕,乃命小皂旗为先锋,自与姚襄统领中军,余庆、雷一震、葛缵、马千里各分左右前后四军,俞如海为合兵,仍按五行阵法进兵,前取兖州。一路秋毫无犯,村童野叟,皆在道旁嬉笑,军师缓款而行,时加慰劳。距城二十余里,忽小皂旗匹马飞至,说:“有数万人手执黄旗,蜂拥前来,并无甲兵,不像个厮杀的。小将谨请军令。”一望时,早见旗影飘飖,尘光荡漾,有如云雾一般。军师遂命姚襄飞马喊问:“尔等若系投诚,可着各文武官员,先赴营前禀命!”众人推出几个官来,跪禀道:“是迎接圣后銮驾的。”时军师已到,各官皆膝行叩接,为首一员禀是郡丞:“某太守前日被士民逐出城外了。”军师问:“何无守将?”郡丞禀道:“国初以兖州府为礼义之邦,不曾设的,只有千把总三员,看守门禁。”军师道:“太守系何人为首逐的?”答应道:“是孔氏门中秀才,今现在此。”

  军师谕令官弁等督率众人先行,随后止带数骑进城,到府堂从定,令传逐太守的秀才进见。军师视之,两个是道士,两个是秀才,随问道士何名,道士顾视秀才道:“今日不说真姓名,更待何时?”答应道:“小道先伯父是方孝孺,先父是方孝友。”军师即立起拱手道:“都请坐讲。”四人谦逊一回,分左右坐下。军师问:“那一位道长姓氏?”方道士代答道:“这是表叔林彦清之子。”又指右边第一位说:“是户部侍郎卓公讳敬之子”,第二位:“是先伯父之门生太常卿卢原质之少弟,太常公也为先伯父夷族的。国变之日,林表叔向小子说:‘尔伯父麻衣衰絰,恸哭于廷,必有奇祸。曲阜衍圣公,为尔伯父道义之交,汝可与表弟同去投托他处,且待事定回来。’不意才到半途,即闻有夷灭十族之信。承衍圣公念先人忠节,收留月余。有玄微观住持清徽道士,与圣公至交。小子弟兄二人,恐有不测,情愿出家。原名是方经,表字以一,圣公改为经大方,本郡都称大方道人;表弟原名林玄晖,认作林灵素之后,改名又玄,称为又玄道人。这位卢世兄名敏政,闻得小子在这里,改名易姓,游学到此,已有月余。都是同仇,所以同逐太守。”

  卓公子开言道:“小子名孝,字永思。先父为官清苦异常,因自幼定亲于某同年,在兖郡做刑厅,令小子来此就姻,未到之时,已闻夷及三族,遂逃至曲阜,遇着了方、林二兄。又蒙衍圣公推爱,说小子能文,令改姓名为孔以卓,排行在彼子侄名下,进了府学。闻得青州兴起义师,要迎建文故主复位,近又传说济宁已破,遂约同学生员哭庙。不期太守传了府教官,要查我等姓名奏闻。因此一时倡义,士庶齐心,把太守抬出城外。

  方世兄早备下黄旗数百杆,领着众道士,大呼于市,从者就有数千。那些官员禁压不得,方在后边跟来的。如今仰托威灵,得为君父报仇,小子等死亦甘心。”军师道:“君等皆不愧为忠臣之后,可敬!可敬!”随问各官贤否,答应道:“都还做得。”

  军师即下令皆照旧供职。其太守员缺,特署方经以学士兼知兖州府事。随草露布告捷,并题明公孙大娘,及卓永思等功绩,入京授职。又查取郡、县库帑,鬌散来迎士庶,自回城外营寨安歇,差人探听景监军信息。

  忽有秀才百余,齐到营门,请军师驾临阙里,瞻谒孔庙。

  又方、卓、林、卢四人皆至,说圣公有启致请,吕军师忻然从之,即令诸将守营静候,同方学士等起身到曲阜县去。不因这一去,安得正名讨贼,窃附孔氏《春秋》;书号纪年,竟比紫阳《纲目》。下回便见,未知看书者以为然否?

  第四十一回吕司马谒阙里庙

  景佥都拔沂州城

  却说衍圣公名复礼,字勿非,秉性刚毅,博洽经史,讲究义理,透彻性天,以传夫子道统为己任。闻吕军师是个名士,所以来请。又先令子侄二人,出郭数十里来迎。军师大喜,随至阙里。圣公率族众三十余人接见。军师道:“谒我夫子,须虔明斋沐,当俟明日清晨。”即与圣公等逐一施礼毕。

  圣公开言道:“学生的先子是尼父,先生的先祖是尚父,为千古文武之宗。今我后人得聚一堂,亦千古难得之事。幸惟先生教之。”军师应道:“圣公分出文武之宗,为千古不易之明论。但学生愚见:文、武二字,原从三代以后,文者不武,武者不文,遂分为二、若上古其一也。我夫子若不武,子路曷肯问行三军?卫灵公何至间阵?夹谷之会,夫子告鲁侯曰:‘有文事者必有武备,请以司马从。’夫子岂不武者欤?即如尚父,位居太师,与周、召夹辅成王,道之德义。周公训子治鲁,曰:‘尊贤而亲亲。’尚父训子治齐,曰:‘尊贤而尚功。’夫岂不文者欤?特尚父所遇之主可与用武,夫子所遇之人不可与言武;易地则皆然耳。孙、吴之徒不知圣道,止讲战功,孟氏早已黜之。此武事之攸分也。即如汉之留侯、武侯,国朝之诚意伯,谓非允文允武可乎?学生固不敢以武事而附于文,然亦不敢以斯文宗主而谓不知武也。”圣公等赞叹拜服,道:“先生卓见,可谓贯通文武渊源!领教多矣。”遂请入席。两边说得投机,开怀畅饮。正是:酒当知已千钟少,话若投机万句多。

  吕军师问:“当今靖难逊国之事,如逢我夫子,不知何以正之?”圣公道:“春秋聩辄之事,可推而知矣。《诗》云:‘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’先子云:‘人臣元将,将则必诛。’天子之外总谓之臣,故曰:‘民无二王。’懿文为高皇太子,天下皆知为储君也,不享而终;则建文为太孙,民间尚有承重之称,继世以有天下者,非建文而谁?高皇告于庙、谋于公卿而立之,乃万古之常经。即使失德如桀、纣,社稷为重而君为轻,义所当废,亦必出自元老勋臣,廷谋佥议,俾宗枝近派暂为摄政,放太甲于桐则可。况建文登极以来,仁风和洽,德泽汪洋;济济朝臣,皆称吉士。顾以削废诸王之故,而遽称兵犯阙;宫闱之内,后妃、公主皆自焚以殉:古来失国之惨,莫甚于此。谁朝无伯父、叔父、诸昆弟哉?若云‘长可以凌幼’,则是无君之国然矣。而且忠臣义士被夷灭者,至于十族、九族,稽之历代,谋反叛逆者不过三族,亦何罪而至此?中庸之主,犹能褒封胜国尽节之臣。汉高封雍齿、斩丁公,以臣节教天下。王者无私仇,何况并无私仇,徒以不附己而屠戮之,如屠犬羊,必欲教人以叛逆,诚不知当今是何心也!夫天下,高皇之天下也。

  燕藩可得而帝,何藩不可以为帝乎?诸忠臣义士,高皇之臣子也。忠节者可杀,何人反不可杀乎?正学先生云:‘燕贼反。’此即我夫子《春秋》之笔也,更有何说之辞!”吕军师竦然起拜,曰:“先生之论,乃今日正人心、明大义,所以维持世道于颠覆之间。允宜载之《春秋》,昭示来兹。”有顷,席散安歇。

  明晨,圣公等陪军师谒庙毕,时奎文阁新修,中藏图书万卷,缃轴牙签,琳琅璀璨。军师登览,云:“略献小丑。”因题七律一首,诗曰:汲冢羽陵一阁收,须知压卷是《春秋》。

  大王有道方兴鲁,夫子当年几梦周。

  广厦虚凉来贺燕,雕梁夭矫有蟠虬。

  宫墙千仞谁能到?幸从趋庭得暂游。

  圣公等赞道:“题诗者多矣,大作首当压卷。”军师不免自谦几句。又请去看夫子手植古桧。其本柯端直似劲铁,纹理左纽,卷若丝发;上有侧生小楂丫一枝,长不过尺,风霜侵剥,绝无枝叶,色如黝漆,真神物也。遂亦题诗一律,云:尼山植桧昔曾闻,何幸今来见左文!

  地脉也知关运会,天心若为护风云。

  灵根蟠屈蛟龙合,铁干支撑日月分。

  草木偏能沾圣泽,至今名字独超群。

  圣公又大加称赞。

  各处游览已遍,即请入席。奏起乐来,军师听了一会,欠身道:“某非延陵季子,不能审音。但详其大致,则古乐与今乐相杂也,所以乐器亦如之。鄙人之见,夫子殷人而生于周,所闻者三代以上之乐,故论治天下之道曰:‘乐则韶舞’。又称《关雎》之辞‘洋洋盈耳’,而武王之乐,尚曰‘未尽善也’,何况今时之乐,岂夫子所乐闻者与!故圣庙之乐,似宜用二南、二雅,以存我夫子宗周之志。其乐器亦宜只用周制。后代所造者,皆不可以奏正音也。”圣公之侄孔以恂接着说道:“目今乐舞用八佾何如?”军师曰:“此较之用今乐,其过等尔。”以恂曰:“尊夫子以天子之礼乐,岂其为过耶?”军师应曰:“此似是而非也。季氏舞八佾,夫子黜之为僭,而肯受此非礼乎哉?

  成王以姬公叔父而有元勋,赐之礻帝祭,夫子且曰:‘我不欲观。’何况后代之赐耶!且夫子未为天子,岂宜僭天子之礼乐耶?总之,夫子之尊以天爵,而不以人爵。封王、封公,皆人爵也;即封之为帝,亦适足以卑我夫子,而非尊夫子也。夫子道统立极,为万世帝王之师,宜尊为师,则中乎天爵矣。”圣公蘧然曰:“非先生不能有此彻论,我道之幸也!”军师曰:“俟建文复位之后,师当以此奏请。”圣公曰:“建文复位,天子也;即不复位,而年号犹存,亦天子也。朱子《纲目》曰‘帝在房州’,‘帝在均州’。即此知帝固在也。”军师曰:‘若然,学生虽固陋,自必执意行之。”即起身辞谢。

  曲阜县公于众中趋前揖曰:“小子明日尚有请教。”方经、卓永思等皆劝再留一日,军师不好坚辞,只得住下。原来曲阜为夫子汤沐之邑,其赋税不贡于天家,历来知县也只是孔姓做得,总由圣公推用,不经部选的。那时县公讳以诚,亦是圣公之侄,见吕军师志气轩昂,才识骏越,极其佩服,大备丰筵致请。设座南面,军师固逊,仍依昭穆之礼。至酒行数巡,曲阜公忽起立,问曰:“我夫子去后,历代以来,谁能相承道统者乎?先生必有所见,请一论定,以发愚蒙。”军师曰:“难言也!

  然后孟氏尚矣。其为言也,由粗而入于精,由细而彻乎大;其为行也,至刚而不屈,至正而不倚:非得圣之全体者不能。俾用于世,其伊、召之流亚乎?独是生当战国,未免有矫激之处。

  韩昌黎正道而行,亦云强毅。信之虽笃,而知之不精,往往杂入荀、杨,此其病也。东坡天资敏慧,能达道原。然而流入于禅,儒之未纯者。留侯、武留皆先得圣人之作用,所谓可与权者。第其根本,则略杂于霸,亦所遇之时使之然耳。至程、朱二氏,但敦其体而不究其用,操履笃实,固守不变,宁不谓之大儒?独是执而不融,泥而不化,似乎堕入窠臼。当治平之日,以之坐谈性天、讲论经书则可,若处于兴亡成败之际,岂能与留侯、武侯较其长短乎?夫羲《易》为至圣之微书,我夫子尚言五十学《易》,孟氏未能明之而亦不道。京房、王弼之流,竟流入于卜筮,此固忘其本而循其末,不足取也。晦庵起而正之,不为无识;然于六爻之义,大半晦蚀,千古冥冥,宗之为师,《易》虽存而实亡矣。其于《诗经》六义亦然。未彻其旨,率为注解,亦大半灭没而不显,《诗》虽有而实无矣。二者非执泥之过耶?虽然,二子究能明道之本者,其鼓吹六经,大有功于圣教。譬之于禅,留侯、武侯得如来之神通而少功行;程、朱二子得如来之宗旨而落于戒律。自此以后,非愚所知也。”

  圣公等莫不大服而赞曰:“夫子复起,不易斯言。”

  时有五经博士孔以敏,方欲问难,忽门上报:“有皂旗将军要禀军机。”圣公问曰:“何以称为皂旗将军?”军师曰:“此即皂旗张之子也,名小皂旗。其父以一身而当万军,负重伤而死,手执皂旗,昂立而不仆;燕军惊怖,皆罗拜于前,然后负之而去。今其子颇有父风,亦当今之义士也。”圣公说:“如此,可否请进,令寒族儒生一识将军之面乎?”军师随教传进。小皂旗疾趋而入。但见:勇冠三军,身过七尺。豹头虎眼,凛凛乎杀气侵人;熊背猿腰,矫矫乎威风薄汉。单枪能入重围,胆大如斗;连珠每杀上将,手捷如神。瘦秉骨格,若劲松之挺严霜;黑含光彩,似倭刀之淬秋水。

  曲阜公立起说:“我等概不为礼。”即取大兕觥,手奉三杯。小皂旗正走得渴,遂立饮而荆孰知孔门人众各各要敬三杯。军师又道:“不可却圣公相爱之意。”一连饮了二十余杯,已是半酣,乃坚辞道:“小将尚有军情,恐醉后语无伦次,再不敢领命了。”军师道:“圣公乃是大贤,有事就说,不须回避。”

  小皂旗方在怀中取出景佥都书呈上。军师看了大骇,向圣公说:“佥都御史景公清,赤族之后,幸遗一子在临清刘教授家,今已归阙。帝师鉴其英略,任以监军,分兵去下沂州。不意淮安守将早已使人据祝目今连战无功,军饷不济,为此告急。学生当星夜前去,容日后再领明诲。”圣公见系大事,不好再留。

  军师别过,即于半夜起身,驰赴兖州营中。便唤雷一震、俞如海二将统领精兵一千,仍由济宁出南阳,夏镇,抄至红花埠。又命马千里、葛缵领精兵一千,抄到沂州山口。一边从上而下,一边从下而上。将他淮安运饷军兵围裹住了,用好言招降,如此如此而行;彼若不降,尽行屠戮,如此如此而行。四将领命自去。乃命小皂旗、余庆:“尔二人可领精兵二千,到景佥都处协助。只听号炮响时,即杀向前,乘势取城。”自与姚襄拔寨起行,至大路等候捷音不题。

  却说沂州是由山东入淮紧要的路,所以淮安都督拨马。步兵八千屯驻于此。守将是张胜;还有两个千户,一姓许名忠,一姓陈名斌,皆能征惯战之将。景佥都与他杀过两场,未分胜负。无奈城地坚固,守御严整,不能攻龋他们粮饷是从淮上运来,因算到军师在兖州,可以发兵断饷,飞书来请援的。那时淮安运饷,是两个守备,一名赵义,一名任信,一来一去,循环不绝。雷一震偃旗息鼓,到红花埠探听,重运才向北上,空车早下去了,就与俞如海从背后杀将上去。赵义闻有兵来,还只道是淮安的,勒马看时,见军士尽裹红巾,声势甚大,着了慌,急唤军士们迎敌。那运粮止有五百名步卒,五十名马兵,因在自己汛地内,检那些不会征战的当这苦差,正走得困乏,谁肯将性命来填刀头?大家弃了粮车,四散逃命。俞如海即令部下大喊:“降者有赏!”众燕兵知道失了兵饷,是活不成的。

  一闻招降,个个罗拜地上。赵义拨马要走时,被雷一震大喝一声,纵马赶上活拿了。赵义也就愿降,雷一震道:“尔果真心,目下就使你立件大功,我在军师处保奏,重加升赏。”赵义道:“将军但看我与军士们受苦的光景,怎敢还有假意?”雷一震道:“既如此,尔仍为我押运粮饷,把你军士衣帽尽与我的军士换来穿戴,前去赚开城门,岂不是件大功?”赵义叩头领命。

  雷一震自己也穿了淮安小卒衣帽,在前先行;俞如海率领兵士,从后搜杀沿途塘兵。只见马千里、葛缵二将一径冲杀前来,雷一震大叫道:“已着手了,休伤自家人马。”千里听是雷将军声音,定睛细看,果是自己军兵,随让过前去。雷一震向马千里说:“军师原令我二人赚城的。今俞将军在后搜杀汛兵,将军可速换穿小卒号衣,同我入城;葛将军可与俞将军合兵,遵依军师将令而行。”马千里即换了装束,杂在运粮马军之内。

  前进至沂州山口,雷将军唤军校,密谕军师严令:“汝等数人,到城隅空处,待我们入城之后,连放号炮,直待拔城而止。”

  军校等领命去了。

  看看到了城门口,守门军士是放粮进城惯的,不须去禀主将,亦不消盘诘,径行大开城门。粮车才进时,雷一震轮动大斧,把守门军士一斧一个;马千里即招呼部下精锐,一涌杀入。

  城外号炮冲天,城中将士正不知何处兵马杀到,但听说已进了城,登时鼎沸。景佥都即令小皂旗、余庆率军爬城,彭、牛、张、卢四将攻拔许、陈二千户寨栅,自登将台,援桴而鼓。许忠、陈斌闻得号炮,先自震惊,率兵混战;又听的城上大喊,回头望时,但见都竖起济南旗号,二人不敢恋战,绕城而逃,部下星散。小皂旗等又径斩开西。北二门。佥都传令勿追,且速进城。城内张胜尚与雷一震等巷战,不防余庆从横街上杀来,枪到处,张胜落马,军士拿下,余兵皆降。彭岑、牛马辛四处搜杀,文武官弁不留一人,唯百姓秋毫无犯。

  佥都即到州衙坐下,传令安抚百姓。余庆押到张胜,佥都问是何人,张胜诡言:“是千总,今愿归顺。”景佥都听说是小武弁,无所关系,随命余庆收为部下。时雷一震、马千里皆至,说:“现截粮饷若干,并降守备赵义,马、步军兵六百余人,奉军师将令,逐名优赏。”佥都问:“此处截粮降卒,何以军师就有令到耶?”雷一震备述军师算定,分付小将如此赚开城门,方得成功的。佥都大骇,道:“军师复札,说是全依我行,那知军师量如沧海,暗暗把这大功归之于我。噫!生我者父母,成我者军师也。”即下座向北四拜,曰:“从今以后,我奉为师矣!独可惜许、陈两贼竟得脱逃,此乃我之无能,更有何说!”

  雷一震笑道:“怎得脱逃?待小将去迎他。”即飞马而去。

  佥都初犹不解,不多时,只见雷将军同着俞如海、葛缵,早将许忠、陈斌二人活拿解到。佥都大喜,问:“怎样拿着的?”

  二将具述:“军师将令,叫小将等伏在沂州山口,说有南来救兵截杀他,不许进口;若有逃出的贼将,截住擒他,不许出口。

  小将等用绊马索拿来的。”佥都道:“这个才叫做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。”随勘讯两人始末。陈斌原是太仓卫军,因苏州府太守姚公讳善者,募兵勤王,投托麾下。其许忠,向系姚太守之家丁,付以中军之任。两人闻得燕王购公首级,赏金三千,爵三品,遂相合谋,潜于夜半入帐,缚姚公献之阕下,因此燕王擢为世袭千户。监军拍案大怒道:“如此逆贼,万剐不足。”因想起张胜,恐是一党,提来对质。俱供说是守沂州的主将,同王礼等杀扬州王彬御史的。佥都道:“我几乎被他惑了。”即命先剜其舌。叫把许忠、陈斌上了刑具,解到军师军前,听姚襄发落;张胜一贼处以极刑。随擢赵义为裨将;又发库帑二千,赏给运粮降兵。大书露布报捷。又作启飞送军师,备致愿为弟子之意。亲送雷将军等出郊,把盏而别。

  却说吕军师驻扎齐河界上,忽报景监军解到两名贼将,拆看公文,是许忠、陈斌,军师顾谓姚襄道:“令先公之仇,报在今日。”姚襄咬牙切齿,将二贼绑在桩上,熬起油锅,逐片割下肉来,煎熬烂熟,以喂犬豕;又取心肝、首级,祭奠父亲,痛哭一常雷将军等四将亦皆回来缴令。军师看了景佥都的禀启,鼓掌大笑,即递与姚襄说:“大凡自许之人,服善乃真。

  目今门生老师,总是重在势利,那个真为学问?如景监军之万不肯以人为师者,而竟以人为师,方可谓之师生。我自然应受他的了。”姚襄跪禀道:“不才如小子,亦可作养否?倘蒙不弃,愿为弟子。”军师道:“汝内有主持而外有作用,亦我所取,自当造就。”又传雷将军,详讯景佥都处置沂州事宜。军师道:“原可独当一面。”乃特疏举荐,以淮扬之事畀之。即拨寨班师。从此夫开府威扬,一卒希奇通信至;淮南敌勍,六雄秘密待时来。斯事有待,且看下回。

  第四十二回僇败将祸及三王

  蛊谣言谋生一剑

  先说公孙大娘三女一童,共坐了四轮车来到济南,径诣帝师阙下。满释奴即与转达,聂隐娘如飞出迎,引见月君。公孙大娘稽首毕,范飞娘与女秀才率领童子,一齐拜谒,月君亦命扶起。二剑仙分左、右坐下,飞娘、女秀才与童子并皆赐坐。

  月君谢了公孙大娘,询及范飞娘、女秀才及童子等始末,公孙大娘代述一遍。月君道;“闻名久矣,今日幸得贲临,匡襄不逮,孤之幸也。”对范飞娘细视月君仪表,真有餐霞之气,吸露之神,自己不觉形秽,暗暗叹服。

  那时建文行殿将已告竣,高军师班师,亦经回阙。月君谕令:会同文武诸臣前去青州恭迎帝驾,迁都新阙。又与二剑仙商议亲往迎驾事情。公孙大娘毅然道:“帝师削平天下,举而授之建文则可;若以北面之礼迎而事之则不可。建文一日不到,则帝师生杀在手,自为至尊;若复国之后,帝师与我等飘然高举,邀游海岛,岂肯恋恋于尘埃富贵中哉?即某等为帝师而来,为帝师之侍从则可,为建文之臣妾则不可。今若一往迎之,我等皆须朝遏。故今日之主意,在讨逆贼以正君臣之分,为彼忠臣义士吐气扬眉,俾得复奉故主。是率天下而臣建文,非我等并受建文之爵而为之臣也。断断乎不可往迎!帝师以为何如?”

  聂隐娘大韪其说,月君嘿然。正值青州有大臣公疏并吕军师奏捷疏,一时俱到。月君览公疏,乃是李希颜、王琎赵天泰等联名具奏,大意说:“帝师乃上界金仙,为太祖高皇帝讨贼安民,与建文皇帝原无君臣之分,以此群臣公议奉为帝师。师无迎弟子之体,无烦降驾”云云。月君以示二位剑仙,说:“此意出自建文旧臣,方为至公;若孤家傲然自行,即谓之私。《国策》有云:‘其母言之,不失为贤母;其妻妾言之,则为妒妇矣。’”二剑仙皆大笑。月君云:“孤即不去,不可无代者。”时吕军师班师尚在中途,即令马灵前去传命,代帝师往迎銮舆。

  于建文五年十二月十五日,建文皇帝卤簿自青州启行。一路士民皆来瞻仰画图圣容,拜呼万岁。卓孝、卢敏政、林又玄等皆自兖州星夜前来接驾。又有旧臣六人、殉难臣子弟三人、不期而在途次迎接帝驾者,列名于左:一、原任兵部侍郎金焦,一、原任翰林院检讨王资,一、原任大理寺卿刘仲。

  此三人是扈从帝在神乐观分散的。

  一、原任工部诗郎王直,

  一、原任兵部郎中何洲。

  此二人是帝祝发后在大内分散的。

  一、殉难监察御史郑公智之子名珩,

  一、勤王徽州府太守陈彦回之弟名囦,

  一、殉难宗人府经历宋徽之子名揆,

  一、原内宫太监周耍

  以上旧臣,向来追求行在不得,今接见圣容,与扈从诸旧臣及殉难子弟,一时悲喜交集。及至济南新都,城内城外,各处结彩焚香;士庶老幼,夹道跪迎,嵩呼震地。昔贤有诗二首为证:阊阖新行殿,森严羽骑来。

  千宫遵豹尾,万乘御龙媒。

  位号《春秋》正,山河礼乐开。

  金仙为定鼎,兆庶咏康哉。

  其二

  銮驾虽虚位,群灵皆扈从。

  春融齐水雪,日丽岱云峰。

  九陌回仙仗,千门入衮龙。

  百官皆俊士,俨对圣人容。

  建文六年正月朔,文、武百官联班朝贺,莫不肃然祗敬,如对天颜。嵩呼舞蹈既毕,就相率至帝师阙下请朝。月君再辞不获,方御正殿,真个胡然而天,胡然而帝。戴的南岳夫人所贡蓝田碧玉金凤冲天冠,前后垂十二道珠旒;穿的是天孙所赐混元一炁无缝天衣,有百千万道霞光藻彩;腰围汉玉雕成九龙吐珠双螭衔钩带,下系紫电裙,盖着龙女制成自然锦礻幼靴。座上挂起非烟鲛绡云龙帐,四角中央悬夜明珠五颗,光辉灿烂,如日月射人。左右列素女四人:二位擎着通明集毳凤尾扇,一位执龙髯拂,一位执天生成伽楠香如意。剑仙二位,分立殿下。女秀才鸣赞,行八拜礼,礼毕趋出。

  越三日,召群臣至阕赐宴。发诏书二道,一道:“蠲免东昌、临清,兖郡、沂、济二州建文六年夏税、秋粮。”一道是赦书:“除强盗、人命、十恶及贪污官吏外,赃罪一并赦宥。”

  又两道敕书:一特授景星为都佥宪御史,开府沂州,督理军务,控制淮南地方;一特授司韬为佥宪御史,开府临清州,赞理军务,控制燕南地方。又除金焦为大司马,何洲为少司马,刘仲为黄门尚书,黄直为少冢宰,王资为少宗伯,卓孝等皆拜爵有差,周恕为秉笔太监。又命周文献、张彤巡历各属,赈济茕独,万姓莫不悦服。

  这个信息报到北京,燕王这一惊非校召集群僚计议,杨士奇奏道:“以臣愚见,莫如招抚。此寇耸动人心,不过借名建文;愚民无知,遂为惶惑。莫若发诏明诰天下,使兆庶咸知陛下之宜承大统;然后招其余党,先有降者,爵之以官,以示显荣。莫非高皇帝之赤子,岂肯从贼倡乱乎?如此,则其势自溃矣。”金幼孜、胡靖同奏道:“不可。此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也。彼寇系是女人,自料虽降,亦难受职;且奸党之子孙多在于彼,自料罪重,虽赦难保,岂肯延颈来降?”语未竟,杨士奇折之曰:“这正是我招降绝妙之机括。凡当日迎陛下与拒陛下者,总属本朝臣子,只因见理不明,视为二姓革命,所以意见各异;推原其心,皆在社稷,高皇帝之所不忍弃绝者。陛下诚能宥其已死,录其后人,则天下咸服,何况此寇耶!”燕王听了,心中已有不悦。金幼孜与胡靖又奏道:“陛下既戮其前人,是罪在不赦;今又爵其后人,则刑赏皆失。况陛下天纵神武,威灵赫濯,何难歼此小丑?安可示之胆怯哉?”燕王遂叱退杨士奇,谓诸臣道:“这皆是柳升之罪。朕以十万雄兵付之,竟至全军覆没,养成贼势。诸将皆没于王事,彼何为而独生?

  明系玩师失律。”李景隆奏:“诚如圣谕,柳升既败之后,自宜赴阕待罪,乃敢借名练兵,远避德州。幸而妖寇素慑天威,不敢深入,若乘胜长驱,是柳升竟为寇之向导矣。”燕王发怒,即发校尉锁拿柳升,并梁明、锺祥等,坐以玩寇丧师,并系于狱。随命庶子高煦督率部属,驻守德州。

  李景隆深为得计,一日乘机密奏道:“建文之弟吴王允火通、卫王允火坚,徐王允熙,素与柳升情密,今闻私下怨谤,恐有逆谋,不可不虑。”燕王心内久矣要害三王,假意说他们事迹未彰,不便即加诛戮。景隆又奏:“臣有一计,可以使三王次第自死;仍以礼葬之,则神鬼不能测也。燕王问:“是何计?”

  景隆袖内取出一小摺递上,内开三个药方:一压心丸,用二钱研入松茗。一焦肉蛊,用一匙入酒。一孕鳖膏,用五钱入汤或入羹。

  燕王看了,问:“是怎说?”景隆奏:“压心丸,就是丞相胡惟庸害诚意伯刘基的。服后数日,胸中如有一块小石压下心去。刘基到临死,方悟服了胡惟庸之药。而今研入松茗,用以入心为引导,其效更捷。焦肉蛊,其方出自黔黎,只用少许调入酒中吃下,不几日,其人如生疥癫,遍身发痒,痒到极处,要人将竹片每日敲打,渐至皮肤肌肉,枯焦零落,如枯死树皮一般而死。第三方孕鳖膏,用以入汤,鲜美异常。七日之内,腹中生出小鳖,不出一月,都在五脏中钻闹,尽出七窍而死。

  三王各用一方,岂不巧极?”

  燕王道:“太狠毒些。”景隆道:“陛下杀人不难,要杀人而使人不知为难。若要人不知,除非是阴毒。”随又献出前药三丸,燕王疑心,便问:“怎有修合现成的?”景隆又道:“近日有个异人来谒臣,言与青州妖妇祈雨斗法,结下深仇,今愿为国家出力,平此妖寇,彼亦得报私怨。所以献此三方,先清了肘腋之患,是取信于陛下的微诚,其葫芦内只有此三九,是臣亲验过的。”燕王道;“且看他药有效否。”随择于花朝,大宴宗室及在延百官,令三王自坐一席,山珍海错,次第杂陈。

  吴王服的粉汤,是调入孕鳖膏的;卫王饮的茶,是研入压心丸的;徐王吃的酒,是渗入焦肉蛊的。到晚宴毕,谢恩各散。数日之间,三王俱得了奇玻燕王假意两、三番遣内官去省视。

  一宦者回来奏说:“有个道人,在市上唱歌,唱的是建文的话,听不甚分明,却像有些关系的。”燕王即召李景隆来问。

  景隆道:“臣已访确,正要启奏。当日他在南都市上,也曾唱个歌儿,巡城御史指为妖言,把他逐去。而今却又来到这里。”

  燕王问:“汝记得否?可一一奏来。”景隆道:“现在唱的是:‘迎建文,建文不可复,一剑下榆木。’百官万民,个个耳闻目见的。在南都唱的是:‘莫逐燕,逐燕日高飞,高飞上帝畿’这些旧臣都也还知道的。”燕王即刻会集群臣,问:“市上有个唱歌道人,尔等曾听见么?”诸臣皆奏;“是疯癫的道人。”燕王冷笑道:“汝等要想建文复来的了。”各官战栗无措,惕息伏地。燕王遂命景隆:“汝可速取疯道人来,朕要问他。”

  景隆如飞趋出。走到大街,恰好遇着,即令左右掖之而走。

  不片刻,已到午门外。景隆奏过,燕王随召至殿上。那道人面貌腌臜,衣服褴褛,光着头儿,赤着脚儿,黑黑胖胖的模样;向上看了燕王一眼,打个稽首,盘膝坐下。直殿武士大喝:“贼道无礼!”燕王道:“他是草野,那知朝仪?”命将锦褥赐之。

  道人说:“贫道打坐,总在石上,不用这样软东西。”燕王道:“这也不强你。朕且问你,有无名姓?”道人答道:“只有半个名姓,叫做半道人。”燕王笑问:“是恁缘故?”道人说:“目今是半乾半坤、半阴半阳、半君半臣。半男半女的世界,连我也叫做半道人,是个半醉半醒的了。”燕王见说话有核,心中不怿,耐住了性,问:“前年在南都唱造谣言的,可就是你?”

  道人说:“正是。我只有半个,那里还有半个呢?”燕王道:“你把南都几句谣言,解说与朕听,自然有赏。”道人哈哈笑道:“我是许由,皇帝也不要做的,拿什么来赏我?但我一片好意,原要人省得。即如当日贫道在南都唱的,是为建文;如今唱的,是为大王,建文君臣不能审我之言,以致君亡臣死;大王若不能审我之言,就是前车之辙了。”

  燕王听到这几句话,便惕然道:“我今问你解说,就是要详审其中意味了。若说得是,朕有个不从的么?”道人道:“大王记得南都之歌,试念与我听。”燕王命李景隆念了一遍。道人解道:“‘莫逐燕’,‘燕’即大王也,戒彼莫逐,逐则高飞;高飞不至别处而上帝畿矣。‘上帝畿,即大王入金川门也。这样明白的话,直至国亡之后,尚无人解说得来,岂不可笑?”

  燕王道:“这个话朕早已知之。我试以问汝耳。”道人说:“这样说起来,如今的歌更为明亮,也不消贫道再解了。”便自起身趋出。燕王亟命景隆止之,倏已不见。

  燕王遂罢朝回宫。细想这谣言,所重在后句,那榆木自然是个地名,或榆木村,榆木社之类,是建文结局的所在,却包藏着个隐谜在里面。随于半夜发出手诏与内阁,传下户、兵二部,着令顺天、保定、河间各郡县,要姓名有“榆木’二字的人,或音同字不同,或两字颠倒的,一并送京。部文一下,各州县胥吏人等就借为讹诈之具,凡姓余、于、俞、鱼的,姓穆、姓莫的,概行捉拿,总不曾轻放半个。只看如今封疆大吏,行个牌票出来,不过是才起的一点云;到得由司发府下县,就是风雨雷霆,一阵紧似一阵了。甚至毁墙败屋,决堤拔木之事,往往有之。小民如何受得起?何况朝廷一纸诏书耶!

  闲话休絮,且表这三府解送来的,一个姓俞名穆;一个是余木匠;一个是渔翁改业,做了富翁,人称他为“摸鱼翁”;一个叫“榆木儿”,是他母亲走在路上,产于榆木之下,取来为乳名的;一个秀才叫做于于木;又一个乞儿,叫做余小摸;共是六人。燕王御便殿亲自讯问,只取了榆木儿一名,随授以中书职衔,又赏元宝二锭。那榆木儿始初不知何事,道是性命不保的,不料竟是这样富贵起来。他平素原也乖巧,就磕头谢恩,奏道:“臣系无能之人,蒙如此天恩,唯有杀身以报。”燕王大喜。

  过了数日,召榆木儿进宫,赐之宝剑一口,谕道:“尔得此剑,可以封侯。试看剑上所镌之字。”榆木儿仔细看时,近棱脊处,有‘取建文缴”四个隶字,便跪下道:“臣理会得,但恐相遇,却不认识。”燕王曰:“汝果尽忠于朕,朕自有道理。”

  随密宣胡氵荧、胡靖入宫,燕王曰:“召二卿来,要解半道人谣言之义。卿等必有所见,其悉心以奏。”二人见榆木儿在侧,心中已喻,便奏曰:“陛下天纵神圣,谣言中之要人已得,唯所使耳,即臣等亦曷敢不为主尽力?”燕王大悦,随命赐坐,胡氵荧等固辞不敢。燕王曰:“尔等朕之股肱,视如一体,岂可外视朕躬耶?”乃籍地坐下。燕王曰:“朕欲遣卿等去访一人,各写在掌中与朕看同否?”二臣各背写“建文’二字,燕王抚二臣之肩曰:“知我心也。但于明日早朝遣发时,是要访求张三丰,卿等须会朕意。榆木儿可以作伴同行,朕已有密诏矣。”随赐便宴,宴毕辞退。

  次早燕王御殿,问君臣:“谣言内‘一剑下榆木’句,是怎样解说?”群臣皆叩首奏道:“臣等凡愚,其实不解。”胡氵荧出班奏道:“臣保举一人能解其意。”燕王曰:“卿保举何人?”胡氵荧曰:“只除非邋遢道人张三丰,可以解得来。”

  胡靖奏道:“张三丰,高皇帝称为仙师,能知过去未来,何况一句谣言?但不知隐在何方,须遣人四处访之。”燕王曰:“但得到来,何论迟速?就烦二卿前赴名山胜境,遍求踪迹,遇着之日,令地方驰驿送至阕下。”二人道:“臣等愿往。”只见榆木儿俯伏奏道:“谣言中有臣小名,愿奉陪二臣同去。”燕王道:“汝言良是。”三人即在丹陛叩辞。连夜束装,前往两浙、两广、巴蜀、云南各省地方,去访张三丰,实实去杀建文的。出都之日,忽见半道人手持拂子,立于三人马前,举手大笑道:“只我便是张三丰,尔等何必远去寻访呢?”三人相顾骇愕。

  正是:要解谣言,三丰已在当前现;若猜隐谜,一剑还从何处归?请看书者猜之。

  第四十三回卫指挥海外通书

  奎道人宫中演法

  胡氵荧道:“前在朝中,你说是半道人,今却来冒认张三丰,就该有个欺君之罪。”胡靖接着说道:“我且问你,有何凭据,敢来冒认?当今皇帝不是和你戏耍的哩。”道人不慌下忙,说;“高皇帝在鄱阳与陈友谅大战,我曾先报‘难星过度’,高皇急换小舟;一炮飞来,就把御舟打得粉碎。后陈友谅已中流矢,连彼军尚未知觉,我又预报高皇,方得大破敌兵。”说未竟,榆木儿忽拔剑指道:“我现奉手敕:前途有冒认三丰的,即行斩首。你想要试试上方剑么?”道人呵呵笑道:“这剑斩谁?是斩你脑袋的!”遂扬扬而走,大声唱道:“访建文,建文不可戮,先斩一榆木。”榆木儿大怒,飞马向前,要杀半道人,只差一丈多路,那马流星掣电相似,再也赶不上。半道人又回手将拂子指着榆木儿:“咄!你赶我到云南昆明池,才有分晓哩。”倏然不见。榆木儿勒马四望,大嚷道:“这一定是青州来的妖人,使个隐身法躲了。”胡氵荧心上觉着有些怪异,只怕前途去吉凶难保。无奈奉着君命,是躲不得的,便分解道:“我们莫理论他,只是向前干正事罢。”于是三人一径自去不题。

  却说燕王自胡氵荧等去后,随召李景隆入朝,与群臣会议,要兴师去平山东。忽提督四译馆少卿薛岩奏道:“今有海南日本国王,差官赍着本朝都指挥卫青密奏,现在候旨。乞陛下圣鉴。”燕王惊道:“朕意卫青死于登州了,因何逃至外国?怎不回阙待罪?有何军机,着差官进奏?”内监传命宣入。差官呈上卫青密奏,略云:原任满家峒都指挥使臣卫青顿首顿首,谨奏皇帝陛下:窃臣奉命备倭海上,出巡大洋,三月有余,登州已被贼寇围攻甚急。臣到甫及夜半,见贼连营城处,遂率所部五百余人,奋勇向前,劫破贼人两寨,而各寨皆已起应,臣乃全师归于城内,杀贼骁将二员,胆已丧矣。奈元戎张信主守,番将谷允主战,军机不一;又于雪夜纵饮酣卧,被赋窃效袭蔡之智,合城兵民尽遭屠戮。臣巷战不胜,孤掌难鸣,遂下海船,被风打至南洋日本国。国王慑皇帝陛下之威灵,念太祖高皇之德泽,愿借臣倭兵十万,付臣督领,从海道径取登莱山河土地,归之本朝。

  彼不过利其金帛耳!臣已与国王及将军等折箭为誓,所以差员航海,逾越万里奏请陛下。凡南北地方与贼交界之处,先布重兵屯扎,扼贼逃窜之路;仍选上将四路夹攻,则贼寇克日可平。

  上以奠国家而安社稷,下以靖民生而完臣节。不胜悚息待命之至。

  燕王览毕,假意作色道:“朕堂堂中朝天子,何难殄灭小丑,乃向外夷小邦乞师哉?”兵部尚书刘季箎善迎意旨,奏道:“此在卫青欲借兵立功,以赎失守之罪;在夷王则远慑天威,亦欲效命以图通于好中朝。岂天子去向彼乞师?今万里远来,似宜允之,以示柔怀之义。”燕王见季箎说话,迎合得恰好,就道:“卿言亦属有理,可令光禄备筵管待,候朕裁夺。”

  散朝后,有钦天监官密疏,言妖车见于青、齐分野,主彼处军民罹刀兵之厄;又适合卫青所奏,燕王心以为异。次日,夷使到午门谢宴,燕王宣入,问:“卫青如何不来?”奏道:“卫青恐小邦兵将流入本朝地方,要亲自为向导。”又问:“卫青是待汝回国起兵么?”回奏:“原议待陪臣回国发兵的。”钦天监官又奏:“臣等夜观天文,是现在发兵之兆,乞陛下圣鉴。”

  李景隆奏道:“臣有一异人,能知乾象,现在午门外,求陛下召入决之。”燕王准奏。随令宣进,那道人怎生模样?

  戴一顶铁叶鱼尾冠,穿一领金线鹤氅衣。面方有棱,鬓短若刺。阔额浓眉,隐隐然杀气横飞;豹眼鹰隼,耽耽乎邪谋叵测。鼻门处,三根全断;唇卷来,二齿齐掀。有髭无须,宛疑内监来临;即黑且麻,错比煞神下降。

  燕王见他仪容丑恶,猜是个邪道,遂问李景隆:“这道士叫恁么?有何异处?”道人不待景隆回言,即自奏道:“臣名奎道人,上通天文,下知地理,胸藏鬼神巧妙之机,手握云雷变化之术,六盯六甲、五通、五遁,无所不能。但乞陛下试之。”燕王道:“你且说近日天文,有何征兆?”道人奏:“妖星照于青、齐,主应在目前,姑俟应后,另献良图。”燕王冷笑道:“汝有何良图?朕意已决。”即命内阁颁发制书与日本国王,并敕谕卫青:听从所为,有功爵赏。来使发回,随谕群臣曰:“朕今调晋省军一方,令泰宁侯陈珪镇守大名;又调马步军兵六千,令新昌伯唐云与赵王高燧协守各隘口;又调辽东兵一万,发齐王高煦严守德州;又调永平卫军三千、辽兵五千,与成阳侯张武,保守天津卫;又调长淮、庐州诸卫兵八千,助都督谭忠,镇守开封府。其淮安、真定向有重兵,无庸再拨。

  但敕令谨严烽堠,练习兵甲。若夷兵能胜,则四面长驱,扫清巢穴;若夷兵不胜,则窥伺利便,分兵四出以扰之,贼必仓皇四应,疲于奔命。攻破一处,诸处瓦解。计日亦可歼灭,焉用彼哉?”群臣皆叩首称贺圣算。

  不几日,李景隆又密奏:“臣之术士,尚有未尽之言。前因夷使在朝,不敢泄漏天机;今请赐之燕见。”燕王随御便殿,召问道:“汝有何天机?可实奏来。”奎道人奏道:“青、齐分野,妖星灿烂,然至亥、子以后,便觉昏冥。是虽能侵入境界,终属无用。只为他妖法利害,不是人力可以平得的。”燕王问:“汝有何法平他?”道人奏:“臣尚须炼一秘法。法成之后,三月内包管一贼也不留!”燕王笑道:“尔尚要炼法,还是试试的光景。李景隆竖子,误信你胡言。不中用!不中用广景隆连忙叩首,说:“他的法术甚多。止这个秘法,要教导他人演习,不是自己要炼习。草茅道人,凛慑天威,奏得不明了。”燕王道:“姑着他把法术逐款奏来,朕就要试验。”随奏:“臣所学的皆五雷天心正法,要风云就有风云,要雷雨就有雷雨。若到两军交战,能遣神将天兵空中助阵;又有两种异术,能驱魑魅魍魉之精,能摄毒蛇猛兽之魄,无影无形,吞噬敌人。贼若败走,又能使沿途林木皆化为军将,绝其去路,无可逃生。皆百发百中的。”燕王道:“若如此,便可兴兵征讨,还要炼习什么?”

  道人奏道:“陛下也不要小看了青州这个妖妇!他当时曾因祈雨,与小道赌斗,臣差温元帅斩他,尚被他逃去。所以臣今要炼一秘法,使他数万贼兵一时灭绝,为陛下安江山、定社稷,方见得小道一寸愚忠。”燕王问:“汝作何炼法?可先奏与朕听。”道人奏:“是六十个咒语,要用六十个童子演习起来,每一童子,教他念熟一咒。再拣了六十个日子,六十个时辰,令童子默诵跪拜。臣书符发令,追人魂魄,凭你百万雄兵,五十日内外死个尽绝。”燕王叱道:“此妄言也!从来咒法,要人的生年、月、日,或头发、指爪,或贴肉小衣,止咒得一二人,究无灵验,还是邪术。那有咒死百万人的哩?”道人又奏:“道术玄微,难以测度。臣原是西天竺异人传授,他说要在十二年后,有位真命天子,方用着这法。臣常思:若非真命天子,即咒死一二人,鬼神亦不奉令,何况三军之众。今屈指一算,正是第十三年;遇着陛下是真命圣天了,无事之时,百灵尚来呵护,何况有符敕驱使他,一咒百万,也是理所必然的。请陛下圣裁。”

  燕王自想:用兵以来,杀人何止百万?况这妖寇不过数万,又在所当诛的,上天假手于人来助朕也定不得。就问道人:“你且把咒诅的诀细奏与朕听。”道人奏说:“臣传授的,是咒生肖的法。天下的人,都属十二个生肖的,然分门别类起来,就共有六十种。如:甲子属鼠,丙子也属鼠;乙丑属牛,己丑也属牛之类。六十年花甲已周,所以咒语止有六十种。如:甲子之鼠,甲是木,子是水,要检五行克制之日,如庚辰庚戌之类,金克木,土克水也。又于克制之日,检克制之时;天干、地支相同者为妙,然不可必得。只就其所属是子,但取属土之时,如己未、己丑、辛未、辛丑之类,就从那日、那时咒起。先用灵符禁魇他的心神,再用符敕追摄他的魂魄,任他虎将也逃不得命。今算妖贼营内,自十六岁起,至六十五岁止,原只用童子五十名,但必要身无疾病,真正童身,聪明智慧的,须加两倍取来,三中挑一,方可教导。请陛下圣鉴。”燕王笑道:“那有不属十二生肖的人?依你咒来,天下人都会死么?到底是胡说。”道人又忙奏道:“这才是道法之妙用!不但灵符自有界限,即驱使追魂之鬼神,也只到咒的所在,咒的一军,只死一军,不沾着局外的。若没有界限,岂不连自己都咒死了?其中自有秘诀,不消圣虑得的。”燕王已有信意,就谕李景隆:“明日朕幸瀛台,将他的法术面试一番。尔须早早候驾。”随退朝回宫。

  忽宗人府启奏:“卫王、吴王皆得奇疾而亡。”燕王心中私喜,佯为太息,令以王礼殡葬。

  至明日,景隆率道人赴瀛台见驾。百官皆集,燕王召问道人:“尔说要风云就有风云,可先呼阵大风来与朕看。”道人闻旨,说:“这须要得个童子。”景隆启奏了。就令人到外边寻个童子进来。道人舒开童子左手,默念咒语,呵口气在他掌中;又用指来虚画个符印,令童子紧紧扼定,引他在巽地上,将手一撒,念声:“太上老君律令敕!”只听得空中飒杳,真好风也!

  但见:

  初起时,卷雾飘烟;再听来,穿林落叶。吹得那百官的孔雀袍、锦鸡袍、云雁袍翻来掩面;刮得那卫士的飞熊旗、飞虎旗、飞豹旗扑去蒙头。正是江湖月暗星辰动,休言宫殿风微燕雀高。

  那风刮了两三阵,就悠悠扬扬的歇了。燕王便问:“因何这风止得甚快?”道人奏:“这是小符咒。若要大风,须用朱砂书符,披发仗剑,召遣风师,就刮他十来天也不难的。”燕王道:“这也罢了。可起个迅雷与朕听来。”道人又将童子左手画了符印,念了咒语,如前紧紧的握着,向离地上望空一撒。

  只听得:

  隐隐而鸣,有似雷门布鼓;隆隆而响,宛如湖口石钟。激烈一声,但见殿上奸臣胆尽裂;疾徐千下,谁知坟前孝子泪还流。

  那雷声在半空转了两回,方才定了。

  燕王又谕:“速召几员神将来与朕看。”道人奏道:“召将须要一事差遣,若是空言发放,必干神怒。”燕王一想,说:“朕宫中有三块奇石,可令移至根台前安置。”道人向景隆说:“召将须要用剑,请将军借用。”景隆随又启奏,燕王令取御剑赐之。道人接剑在手,向空中指画一番,念念有词,大喝:“庞、刘、苟、毕四将火速奉令者!”只见一片阴云从西飞至,遮得日色无光;云中显出四位金甲神人。百官翘首瞻仰,莫不战栗;燕王站起视之。道士即将前令宣人,又厉声喝道:“若违法旨,发勘问罪。”四神将倏然敛云而去。俄顷间,烟尘蔽天。一阵狂风卷过,三块奇石,端端正正,竖在流台前面。燕王大喜,向群臣道:“这道人法术,可谓灵验。”群臣皆顿首道:“此天降大罗真仙,以贻陛下平妖贼也。”

  燕王随谕景隆:“近来畿辅雨泽愆期,可择日建坛,令道人祈求甘霖,俾小民及时播种。朕不惜爵赏。”道人说:“不须建坛,要雨多少,倚马可待。”景隆道:“如此更好。”道人乃散发仗剑,向空作法。忽而黑云四起,风雨骤至,如倒峡倾江一般。但见:松涛乱卷,竹浪横飞。初浙沥以萧飒,忽奔腾而澎湃。五峰瀑布,何因泻自檐前;三峡雷霆,直似涌来地底。梳妆台畔,宫人亟下珠帘;鹊楼头,天子犹凭玉案。可怜八百臣工,淋淋渍渍,真如落水之鸡;三千卫士,扰扰纷纷,无异熬汤之蟹。

  燕王见文武官员都遭雨打,有旨令:“文官皆进殿楹之内,武士尽归两庑。”不多时,雨止云消,依旧一轮赤日。燕王见行潦满地,料田畴是沾透的了,遂降旨:“封奎道人为护国灵应真人大法师。”又命顺天府尹:“着落二十州县,每州县要十二三岁的聪俊童子十名。出重之家,优免本年逐役;藏匿不报者,军法从事。限一月内解京候用。”随命驾还宫。那时奎道人足高气扬,夸说是玉虚金阈上卿,特来为天子定江山的。诸臣交口称赞,呼为“仙师”。有愿拜为弟子者,奎道人说:“要看你们寸心忠良的,我才肯收哩。”一时诸臣皆有惭色,各散不题。

  看官要知道,奎道人在青州时,说行雨必须龙神,要奉上帝敕旨,一点也多少不得,这到是正理的话。如今顷刻唤到的风雨,是遣邪神恶煞,就在近处江河之内摄取来的,不过暂养禾苗,以待甘霖接济。若数应亢旱,则热气熏蒸,反致害苗杀稼,产出蝗蛹,流毒无荆就是召的天将,曷尝是庞、刘、苟、毕?总是邪神之类。燕王与众臣都信是仙术,这虽是奎道人之福,也就是奎道人之祸了。

  过有月余,各州县童子解到,有三百余名。奎道人选择聪俊无病者一百多名,景隆启奏燕王:“要在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演法。”燕王即令内监整顿西宫,传进道人与童子,及一切法物,把宫门锁了,熔铁汁灌铜,只开传洞二处,送进饮馔,直待炼成之日,然后放出。

  那时徐王也死了,燕王亲至其第看时,遍身肌肉枯焦,面目惨黑,无异骷髅。燕王问太医:“是何病症,一至于此?”

  太医奏:“有似中毒。”燕王大怒道:“王府深密,毒从何来?

  必是医生缘故。”遂将太医院官员凡看过三王病的,皆发刑部勘问。三王妃眷那知就里,反感激燕王亲情笃厚。咦!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。可以掩一时,而不能欺后世。现今《纪事本末》上载一笔云:“三王皆不得其死。”不得其死者,虽若讳之而实显之。至于史官,则一笔抹去矣。谚云:“礼失而求诸野。”当易一字,云:“史失而求诸野。”野人不避忌讳,每有见闻,直书其事。若正史,或为君讳,或为祖父讳,或以势利讳,或以情面讳,或因贿赂而讳。嗟乎!后代修前代之史,犹且如此哉!

  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四回十万倭夷遭杀劫

  两三美女建奇勋

  建文六年春二月,正日本国使使燕之日也。司天监王之臣密奏帝师,言“妖星出于海表,主倭夷人寇,应在春末夏初。

  宜预为饬备,庶生灵不遭涂炭”云云。时登州帅府参军仝然奏书亦至,其言大概相同。月君皆不批发。王之臣特造军师府,备陈其事。军师言:“列宿分野,其说不能无疑;如虚、危为东方之宿,凡有星变灾祥在其分次,则青、齐沿海诸郡应之。

  但列宿周天运转,并非一定之物。若以青、齐分野之宿,或行至荆、扬、瘫、豫诸处,而妖星侵人,则应不在此而在彼。今乾象示兆,某亦知之;但未审侵犯之时,虚、危二宿适行于何处?”王之臣应道:“侵人之刻,正逢分野之星行分野之地,其应自然无爽。某一生积学至老,方知古来天文家把分野看杀的纰戮。军师讲究至此,真天机也!”

  于是吕师贞连夜草奏,启知帝师。黎明赴阙,文武百官皆集。帝师临朝,不待诸臣启奏,即宣谕道:“倭奴指日寇边。

  孤家自有调度,卿等不须费心。军师吕律可速行文登州府,令海船出洋巡哨,一有声息,便紧闭城门,安设红衣大炮。并沿海各属州、县,俱照此遵行。倭夷决不敢近城。唯莱州府城不用设炮,开关以待其人,可一鼓而擒也。”军师等领旨各散。

  越数日,京营大将军董彦杲又接得伊弟彦告警手札,因微问于军师曰:“不知帝师发兵,如何调度,逡巡至此?”曰:“将军无虑。某昨观星象,婺女一宿,光焰异于寻常。大约帝师令女将剿灭,未必兴动大兵也。”彦杲意尚犹豫。忽报:“帝师敕旨已下京营。”彦杲星飞驰回,早见宾鸿、刘超、瞿雕儿、阿蛮儿俱在五军白虎堂,排设香案方毕,遂一齐叩接。原来敕旨,只要能日行五百里健驴、并小川马共六十二头,止用三十一副鞍串,限明日辰刻送阙。误刻者削职,误时者斩首。五将军皆不知其故,各去分头挑眩京营不足,又向各营调取,整整忙乱一夜,方能足数。彦杲等即于卯刻送至帝师阎下。

  时吕、高二军师并诸文武官员皆奉旨会集。有顷,帝师御殿,女金刚宣谕:“将有鞍串三十一头口都拉至殿檐下。”女金刚逐一用手按之,回奏:“大有劲,小将亦可骑坐。”只见殿后香风冉冉,二十六名女真簇拥出六位女元帅来,众臣看时:第一是聂隐娘,第二是公孙大娘,第三是范飞娘,第四是素英,第五是寒簧,第六是满释奴,第七是翔风,领女真十二名,第八是回雪,领女真十二名。

  皆是道妆结束,并无销甲旗帜,亦无弓箭枪刀,齐齐在殿下拜辞帝师。隐娘自跨蹇卫,余皆骑坐小驴,缓款出了午门,飞驰而去。其三十一匹小川马,令健卒赶至前途备用。月君随谕诸臣:‘卿等各回,静候奏凯行殿。”

  众文武官员退后,皆请问于吕军师。师贞道:“此诱而杀之之妙计也。大约倭兵有十万之众,必须调遣各处人马,与之对垒。那时燕兵乘虚而人,四面交攻,又将何以御之?且行阙系是新造,安保人心不惶惧耶?今惟严饬兵备,静镇如山,燕军虽有管、乐,亦无所施其技矣。”高军师道:“虽然,但以数十女子而敌十万之强寇,纵能胜之,亦岂能尽歼之乎?”吕军师道:“帝师令莱州府开关以待,诱其人而闻之;彼无去路,不至歼尽不止。以愚见看来,此六女将,胜于十万雄师。要知倭夷从无行阵、队伍诸法,杂沓而来,一斩可以数百,帝师之剑宁不利乎?且其志不在土地,而在子女玉帛,凡贪之至者,饵最易也。”姑暂按下。

  且说当日卫青在登州下了海船,不敢回到京阀。想起日本国自胡惟庸连结以后,常有朵颐中国之意,或可以利诱之。借此恢复地方,既可免罪,又立了大功,那时还朝,也觉有些光彩。定了主意,遂向日本扬帆前进。遇着风水不便,差不多有八、九个月,方始得达。通事官问明来由,转报与大将军。从来日本国王,止拥虚位,无论大小国政,总是大将军作主的。

  卫青心下踌躇:今若求他,必须卑躬屈节,岂不坏了天朝体统?

  日后不但无功,而反有罪。一时急智,就效学那楚国申包胥痛哭秦庭之故事。一见了大将军,也不行礼,将袍袖掩了面目,放声痛哭。大将军见他哭得凄楚,便劝道:“有话请讲,不必悲哀。”卫青方收了眼泪,行礼坐定,把山东有妇人起兵,打破青、莱、登各郡情由,备诉-遍。且言:“自己一片忠心,陷人丧失封疆之罪,灭名辱亲,生无颜面于人间,死则贻笑话于万世。久慕大将军英风播于南海,特来投命,上以报国歼寇,下以全身完节。区区苦衷,幸唯垂鉴。”大将军道:“我知道尔要借兵。但中朝与本国,因有胡惟庸一事,向缺通好;今尔私自来求,纵为他出尽了力,也不见本国好处。我看尔到有忠心,只怕燕王那厮,把一家的弟兄子侄、忠臣义士俱置之惨酷非刑,何有于汝败军丧地的?到不若投在我国,位列将军,身荣名显,强如回去作机上之肉。请三思之。”卫青道:“多蒙大将军厚爱,岂不感恩?但某先父为洪武勋臣,叨膺指挥世职。燕王虽同室操戈,究是高皇之子。某既食其禄,自当尽臣之职,岂有逃生他国,背君亲、弃坟墓,而谓我忠孝者乎?至大将军说到中朝不与通好,正宜发兵相助,方为豪杰之举。如秦、楚本系仇敌,而包胥请救,出自寸心,并无国书君命;秦王慨然兴兵,败吴存楚,以此雄霸天下。况本国与贵邦,尚无秦、楚之怨乎?若说复地之后,还朝不免诛戮,则某之臣节已尽,虽死亦荣,又何虑焉?大将军若无垂救之心,某即死于此地,犹不失为烈丈夫也。”立起身来,即欲触柱,大将军亟止之,说:“汝之忠诚,已可概见,我当发兵助汝。勿行短见,致令海南各国笑我逼死穷途人也。但有句话:我兵越海攻城,颇亦不易;倘朝中不知尔之苦衷,加罪于尔,并怪及小邦擅侵边界,则徒然縻费粮储,损折兵将,为之奈何?”卫青道:“此易事也!我与将军盟定:凡贼寇所占土地,归还本朝;其子女玉帛,唯君所龋某当修一密表,烦重大将军遣一信使,奏知我王。然后发兵进战,末将亲为向导,自无后议。”大将军道:“这有何说?”遂折箭为誓,请了国王的印信。遣使赍表去后,数月杳无音耗。

  卫青恐怕生出变端,乃诡言于大将军曰:“某夜观星象,见使星才入燕之分野,想系海道迟延之故。今乘此春天风顺,正可兴师;若待至夏令,恐炎暑不便。功成之后,某当极力奏明贵国勋劳,往来通好,岁颁厚币以酬大德。”那大将军却是通天文的,卫青的话偶然凑着了,更加敬重。即择日挑选倭兵十万,海艘二百,每艘酋长一名,启知国王,与卫青前去。卫青谢了国王,别了大将军,带了原来随从人等,拣一只新造的海鳅船坐了。正遇着顺风,扯起七道风帆,如飞进发。

  行才四日,已有一半多路。当晚新月初升,海天一色,真个浩浩荡荡,绝无涯际。卫青心中喜极,呼取酒,与酋长高天冲者呼卢痛饮。酒酣兴发,竟学曹孟德横塑赋诗,卷起袍袖,在船头上舞了一回剑,吟成四言诗十二句云:汉有卫青,塞上腾骧;我名相同,海外飞扬。一日千里,风利帆张。心在报国,剑舞龙翔,歼除孽寇,斩馘妖姨。不葬鲸波,誓死疆常吟毕,掷剑大笑。高天冲也乘着酒兴,拔所佩倭刀,向着卫青道:“你会舞剑,我会舞刀;你会吟诗,我会作赋。看我舞来比你何如?”手中两柄倭刀方才轮动。忽地飓风大作,何等海鳅船,吹得似落叶旋转,顷刻觉于惊涛骇浪之中,眼见得卫青葬于鲸鲵之腹了。那前去的船,先有六十三号,与后来的一百二十海船,皆安稳无恙,偏偏坏了行到中间的一十七只。

  丧了倭兵八千五百名。那时请船酋长会集于岛边,商议进退之策。一酋长名满雄者,大言道:“俺们利的是没有卫青。他若在时,做了向导,只到得沿海数处地方,有恁的女人,财宝?

  他今死了,俺们各处杀去,抢他小年纪的妇女,满载而归,岂不逞俺们的意么?”从来倭奴的性最淫,听了这样好话,齐和一声,各船就吹起波卢来,向西北进发。风色不顺,折戗而行。

  到四月中旬,已近登州。各海口港汉浅狭,不能停泊海鳅大船,就沿着海边驶去。先有大半船只,到了莱州地面。倭奴等呐喊一声,踊跃而上,如蜂拥蚁附,奔向各村堡,搜寻妇女,早已躲得没影。每过州县,见城堵上架着大炮,都不敢攻城,只向西南而行。恰好莱州府城门是开的,喜得了不得。有几个奸狡酋长,恐是诱他的计,乃招呼后队,聚集了五万多倭奴,四面一齐抢进,大街小弄,分头涌去。却见城头上有几个绝色的女子,都骑着驴儿走,只道是逃避的,众倭奴争先觅路上城。

  原来是各位仙姑领了月君的计,将上得城的所在,尽行刬赳,只留东、西、南、北四处可以上去;二位剑仙与素英、寒簧及范飞娘,各分四面,在城上往来行走。倭奴那知就里,也在四面分路而上。正遇寒簧,呐声喊,下手来抢。只见袖中飞出一股青炁,约十丈多长,盘旋夭矫,势若游龙,竟卷到众倭奴身畔,揽腰一截,霎时千百人都做两段,血喷如雨。倭奴急欲退去,无奈挤在狭道之中,后面的尚自涌将上来,一时进退不得,都伏在地下。那青炁就从地一刮,都去了小半爿身子。

  得命的转身乱跑,那道青炁忽从顶上过去,当前揽住一锨,个个血肉糜烂,与支解腰斩无异。零零星星,尸首堆积满路,共有数千。这股青炁就是玄女教月君炼成的青炁丸儿,直到今日,方显他的神灵。尚有一白炁丸,付与素英。这边如此,那边亦是如此,不须繁叙。

  只说聂隐娘与公孙大娘是剑仙的剑,但能长短变化,其质刚而不柔,抛向空中,迅疾飞跃,一斩亦可数百人。至范飞娘,但随着公孙大娘行事,所杀倭奴,或洞胸贯脑,或剁落肢体,或截断腰腹,亦共有数千人。其翔风、回雪在江湖上卖解,原能打弹,百发百中;又受了满释奴的指数,竟只逊得一筹。所以月君选此两人,为女真之长,早已在宫中炼成纯铁丸二、三万,各在最高屋脊上踞着,凡有倭奴到市井街巷抢掳的,只是把铁弹打去,重者打人脑袋、眼睛,轻者亦打伤心胸、手足,动掸不得。

  倭酋人等见不是势头,要往城外跑时,各门紧闭,绝无出路。又遇着城上五位美娘,特地四处寻来,剑飞到处,杀个尽尽绝绝。间有些藏躲在人家屋内的,不期屋上有人,敲起梆来,四邻八舍,都拿着枪刀棍棒赶人屋内,夹头夹脑,乱搠乱砍,半个也不得留存。

  当日天色已瞑,歇了一宵。到得黎明,聂隐娘道:“大约倭奴尚有好些未到,我们分路迎去。翔风、回雪武艺不精,又无剑术,不必去罢。”回雪答应了。六位佳人,一行川马,同出东门。不意翔风从后赶来,向着满释奴道:“我帮将军走走。”

  满释奴是经过大战场的,谁把倭奴放在眼里?便说:“你只紧随着我。”于是分作五路,向各村野去搜寻。满释奴早遇着一大丛倭奴,约有千余,皆褪去半身衣服,跳跃而来。释奴舞刀向前,砍翻几个。那倭奴都是不怕死的,就四面拢将上来,要抢释奴。释奴恐怕着了他手,杀开条路,大叫:“翔风,快来!”

  遂拍马先走,回头看翔风时,已被他们拿去了。释奴孤掌难鸣,欲救不能,只叫得苦。却不知翔风在江湖上卖解时,原是接客的。初意要图个富贵,再嫁个好丈夫;不料收入宫,与女真们一同修道,无那淫心欲火,静中益炽,懊悔不来。今被倭奴抢下,并不慌忙,想杀的是男人,若是女人,不过干些快活的事,倒带着几分侥幸的意思。当下抬人一家空屋内,放在草榻上。

  众倭奴都出去了,只留着个酋长,状貌甚觉狰狞。翔风是久馋的,且尝尝他海外的滋味,径由着倭酋摆列阵势,扈三娘的双刀,不怕林教头的丈八蛇矛,也勉力战他百来合。有《虞美人》一阙为证:当年走索章台畔,掌上身轻倩。无端王殿着霓衣,骖鸾少个共于飞,梦痴迷。

  一朝幸遇波斯鼻,酣战花心拆。敖曹剥免不禁当,魂销舌冷汗流浆,死犹香。

  大凡男子思色久而不可得,种然得之而喜极者,多致亡阳;女子思色久而不可得,淬然得之而乐极多,亦多脱阴。譬诸忍了饿的人,撞着了美酒佳肴,尽量吃个饱,自然要胀死。食、色二种,是一般的理路。《后西游记》云:“小行者的金箍棒,竟把不老婆婆的玉火错,搅得他撒开了,直至筋骨酥麻而死。”

  这样的死,死得好不好?倭酋大笑说:“中国女人恁般烈性!

  我那边的妇人,就死十次,也还会活过来的。”随出门,领着众倭奴向南去了。

  时满释奴踞坐在古庙屋脊上,呆呆地望有大半日。方欲下去救他,却见聂隐娘跨着蹇卫,疾若流星,向西而走。释奴大叫:“聂仙师!”忙下殿脊来,恰好接住,把翔风被抢情由说了。

  隐娘就同释奴如飞到那人家,但见直挺挺死在草榻上。隐娘道:“他自取其死耳!我们且去。”才出得林子,又正遇着素英回来,略略把这赃事说了几句,一同向南追赶。遥见枣园内两个妇女,被两个倭酋按在地下奸淫;外面无数倭奴围绕着。释奴道:“正是了。”隐娘大怒,也顾不得女人是可怜的,便把双剑向空掷去,连倭酋与妇人都剁作两段。两柄神剑又跃人众倭群内,如穿梭相似,纷纷贯透而死。有四散逃窜的,又被素英白炁丸截住,周围电光一转,都齐腰分作两段,血肉狼藉,斑斑点点,染得满地芳草,无异湘江的斑竹,然后转向西来。

  见大路上却又有倭奴死尸,重重叠叠,如冈如丘,热血浸谥,皆成沟渠。原来是各处漏网的,撞着寒簧回去,祭起青丸儿,杀个罄荆独自一个骑了川马,返向东路寻来。素英接着说:“前头皆已完局,怕有逃向船上去的。”于是合作一处,赶到海边。早见有公孙大娘与范飞娘驾着席云,紧紧追着。数千倭奴被神剑杀得走投没路,正好来撞人青白二炁之内,尽做了五牛支解。寒簧问:“二位的马呢?”公孙大娘道:“若要了马,好连人都没了。”

  于是大伙儿归向莱城。回雪亟问:“怎不见我嫂子?”满释奴道:“风流死了。”回雪涨红了脸,不好则声。聂隐娘道:“说与地方官,作速备棺埋葬罢。”回雪掉了几点眼泪,便道:“我愿皈依聂仙师学道,不知肯垂慈否?”素英道:“妙哉!

  翔风之死,汝已悟道矣。”当下拜了隐娘八拜,收为弟子。次早,公孙大娘等率同诸女真,径回济南缴旨;莱郡各官员与众百姓等,都趋送不及。是役也,倭奴十万,遭飓风溺死者,八千五百有奇;被登州府及各州县火炮打死者,一万二千有零;其有老弱看守船只,得回本国者,不及数百;余皆死于六位佳人之手。其海鳅船皆被大风刮去,搁住在沙滩者,止有十余只,登州将军收去为巡哨之用。从此日本与中国世为仇雠,其祸直到嘉隆时稍息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十五回铁公托梦定切苍黎

  帝师祈霖恩加仇敌

  却说月君在宫中静坐修道,猛想起父亲临没时说:“上帝召为济南府城隍。”阴阳相隔,不知在此与否?若不能亲见一面,岂不枉担了这个神仙名目?且住,月君已经玄女传道,老祖赐丹,那有个不知的道理!虽然,这却驳错了。凡幽冥之事与未来之事,非大罗天仙,不能豫知。月君已转凡胎,功行未足,虽然授过天书,服了仙丹,但能极尽神通变化,与己之本来功行,绝不相关。若要透彻未来,当在功圆行满,飞升紫府之后。时鲍、曼二师尚住在卸石寨,月君意欲请来商议。

  忽报聂隐娘等回来了。月君问了一番剿倭始末,隐娘又将翔风身死、回雪皈依的缘由说过。月君道:“翔风淫心未尽,宜受此报!”语未毕,早见两朵彩云直坠阶前,却是鲍。曼二师。月君大喜,启问道:“二师向耽幽静,今日之来,必有指教。”曼尼呵呵大笑,道:“又来了!尔这里想要来请商量的大事,为何反是这样说?”月君道:“要请固有求教。然二师之降,亦必有谓。”曼尼道:“尔要求教的,须用不着我二人;我要指示的,却是为着尔出丑。如何了得?”月君一时会不过来。

  曼师拍着手大笑道:“好个智慧神仙!怎的也就懵懂了?请问七卷天书上多少的神通在那里?”月君愈不能解,且说句囫囵话来应道:“就是用神通,也要请教。”鲍姑道:“如今正为的用着神通,我二人都要出些丑。”月君道:“怎的师太太也和着曼师一般说呢?”曼尼只是笑。鲍师安慰月君道:“此机原不可预泄,所以说个影儿。你心上的事,与我二人来的缘故,即日便明白了。”月君乃稽首称谢。

  次日黎明,满释奴等传奏道:“文武百官皆在闭下会朝。”

  月君升殿,文臣吕律、高咸宁,武臣董彦杲、宾鸿等共奏:“倭寇珍灭,请献捷行殿。”月君谕道:“功出自剑仙,用不着爵赏。

  且杀的又非燕贼兵将,未敢冒功。不必繁文。”王琎等又奏:“倭夷是卫青借来的,即与燕兵无异。剑仙等纵不可加以人爵,亦宜褒崇徽号,以彰天爵。”月君道:“已表卿等之意了。”吕律奏道:“若论崇德报功,自是大典。然功实出于帝师,既奉明旨,臣等亦不敢再请。”高咸宁道:“燕贼于南北交界,各添设有数万兵将,要乘倭奴人寇之时,分道夹击。今者不烦一卒,未发一矢,十万倭夷,立时歼灭。燕贼闻之,必然丧胆,反胜于破燕军也。”月君道:“虽然,要亦无损于燕贼,所以算不得功。卿等皆属过誉了。”

  都御史铁鼎出班奏道:“臣有干渎圣聪之语,恐涉无稽,不敢冒昧。”月君谕令:“但奏不妨。”铁鼎前奏:“臣夜梦神吏召至一大府署,见两行执事,严肃异常,先父端坐堂上。臣意谓尚在生时,即趋进觐剩先父示谕曰:‘向者帝师之父唐某,为本郡城隍。自我殉难,上帝以有保守济南之功,命代其职。

  尔今归命帝师,能继先志,深慰素怀;独是齐地当有五年水旱、疾疫之灾,人死八九。我查勘册籍,分别可矜,恳奏上帝,允兔十分之一。因念帝师道力通天,必能挽回灾数,所以召汝来,要转达此意,非为父子私情也。还有一语,帝师之父,今为开封府城隍,汝亦应奏明。切记,切记!’随命神吏送归。霍然而醒,大为可异。臣既奉先父之命,虽是梦寐,不敢不奏。”

  月君听罢,谕道:“卿父精灵如在,尚为社稷苍生顾虑,有造于国家,勋庸莫大。孤家德虽凉薄,安敢不修省以回天意广即命吕军师:“卿可备太牢之礼,代孤家致祭,用答神眷。”

  诸文武大臣皆请陪祭,帝师道:“卿等悉系忠臣,允宜陪祭。”

  方欲罢朝,王之臣袖出一疏,启奏道:“此系推算十年内,齐、燕地方水旱灾荒与星辰愆异诸事。今铁公显灵,示明大概,某不须再渎。但疏内尚有细微,求帝师留览。”月君命范飞娘接上,然后回宫。

  鲍、曼二师迎着笑道:“心中可不了然么?”月君道:“先父今不能见,尚自有日。只灾荒一事,作何消得方好?”曼尼道:“只此,就是我两人出丑处了。”月君问:“这是何故?”

  曼师道:“而今亢旱,求雨也不?还是由着百姓死罢广月君合掌应说:“救旱如救火,求雨是第一件事了。”曼师道:“雨是求得来的。你在青州求的是假雨,济的是假旱。若遇着真旱,也求的假雨,正好养出蝗蛹,再加一倍。使得,使得。”月君道:“幸有大士赐的杨枝,可以酒作甘霖,自然与假雨不同。”

  曼师道:“好,好!尔去洒十遍,就有一丈甘霖哩。”月君道:“据曼师说,大士杨枝也是不中用的么?”鲍师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杨枝之雨,是大士愿力,无量无边,前龙女传来法旨甚明。独是劫数使然,也只得萧萧微雨,可救小半之灾。愚民无知,见雨泽不敷,必然恳请再祈,那时即洒断杨校,亦不能应手。所以我二人有个代汝出丑之法。”月君道:“我三人总是一般,分不得彼此,如何代得?”曼尼大笑道:“月君只道我们把杨校去祈雨,却不曾理会到装帝师的体面哩。”月君方悟道:“那有此理!但凡显自己之长,形他人之短,犹且不可,何况我于二师哉!”鲍姑道:“尔还不曾理会着。是要愚民知道上天降灾,是个劫数,活神仙挽回不得的。然后些微雨泽,亦是浩荡洪恩了。所以先用我二人去冲个头阵。”月君起谢道:“我有何德,敢劳二师费心至此!”

  过不几日,各府告旱的表章,都是求帝师大沛甘霖的话。

  又有满释奴飞报:“文武百官与数万士民,在阙下恳求帝师敕令龙王行雨,皆拥集候旨。”月君随御正殿,宣百官进朝。吕军师等启奏道:“数日来,百姓都盼望帝师下雨。今禾苗渐槁,尽说帝师降灾,所以呼号各衙门求救。臣等敢不为民请命!”

  月君道:“民为邦本,深轸孤怀。但劫数到来,挽回不易。昨已请到鲍、曼二仙师,卿等可速建坛,明辰请鲍仙师祈沛甘霖,救彼黎庶。”军师等出朝,将旨意宣谕了。连夜搭起台来,候鲍仙师祈雨。

  次日黎明,范飞娘先赴雨坛,挂下榜文。略云:弥罗无上天陶西池王母大天尊驾前清微元化真人鲍,奉太阴元圣帝师令旨云云。后开:本日午刻,先降净尘雨三分。次日檄召雷霆神将、龙君听令,辰刻大澍甘霖,至未刻止。

  百官万民等拱候。鲍师午刻登坛,先取净水一盂,焚符于内,望坎位上一泼,大喝:“神将不奉令者斩!”霎时间,云蒸雾涌,粗粗的洒了一阵猛雨,仍现出一轮红日。

  次早,鲍师令取四十九个细碗,每碗内写道朱符,教范飞娘抛向空中,差不多直到九霄云内,跌下地来,磕着石砖,那碗儿绝无一个破损的。众人齐声和赞。看鲍师时,却趺坐台上,有两个时辰。命宣铁鼎、董彦杲、宾鸿、刘超四人至前,谕道:“今日碗内四十九道灵符,呼召三十六员神将并五湖四海龙君,若得一声碎响,即应声而到。不期个个完整,大为诧异。

  适才我神游紫府,奏请甘霖,葛真人传玉旨云:‘燕、齐百姓不敬三宝,不重五谷,毁谤圣贤,败坏纲常,所以绝彼粒食,永堕饿鬼道中。要旱至九月方止。’这雨是祈不来的!”众百姓听了,莫不皇皇着急。

  次日太阳上升,满空都是红的。正当夏至之候,热气沸腾,比火还加利害。这旱渴禾苗,那里再禁得起!鲍师要安众人之心,立召黄巾力士,在半空中显出形相,发令道:“目今亢旱,必有旱魃为祟,快与我擒来,以绝祸端!”不多时,一阵风响,掷下两个似鬼非鬼、似怪非怪的东西。但见:一只脚,圆如富壳,忽跳忽跃;两个手,黑似干姜,或伸或缩。头上非块非角,宛然小夜叉精;胯下不阴不阳,好似真二姨子。

  众人争先来看。那旱魃对着太阳,把手来招。鲍师掷下一剑,斩做两截,并无点血,只有些粘粘腻腻的浓水。忽听得一声鹤唳,鲍师跨上鹤背,径向帝师官去了。众百姓就拥住了吕军师,齐赴阈下。女金刚如飞传奏,口宣帝师敕旨云:“已请南海曼陀尊者,明日降坛祷雨。”方各散去。

  曼师道:“我要求雨,少件活东西。”月君问是何物?笑应道:“好徒弟一个。我看来都是爱着几根青丝,要扮个俊俏道装的,谁肯削作光头!”女金刚大呼道:“只我的头发,又短又黄,僇僇的好不薅恼人!削净了,倒可遮遮丑相。”鲍师道:“动动手儿,就骗了个徒弟去哩。”于是女金刚拜了曼师,立时祝发。次日即随到雨坛,挂下榜云:南海教主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座下大力神通曼陀尼尊者,呼吸为云,咳噎为风,涕沫为雨,叱咤为雷。今遵太阴元圣掌劫帝师法旨,限三日内,降甘霖三尺。

  众百姓见了告示,无不踊跃称颂。曼师放出魔家的本事来,张口向震位上一呼,吐出一道黑炁,摇扬空中,化为云雾,遮得半天都是墨黑的。就端坐在台上,整整一日不动。第二日,曼师向巽地上大喝一声,凉风顿起,刮喇喇直吹到夜方止。第三日,曼师向离位上挥手大叱,只听得雷声殷殷而起,渐至轰轰烈烈。又运动神光,向空一转,都化作电影,如金蛇一般,四围乱掣。差不多到了午刻,竟无一点雨星。曼师霍地下台,左手托着个小玻璃瓶,内盛着半瓶清水,令女金刚横着狼牙棒开导,向西北而行。百姓都跟随在后。到一处空阔地方,令女金刚传呼几个晓事的近前来,问:“济南城中有水吃没有?”

  众人齐声应道:“井泉皆已干涸,只有些浑泥水浆,吃不的。”

  曼师道:“如此,要渴死了。我且给你们清水吃罢。”就把小瓶埋在地下,运口气,向瓶内一喷,只见泊都都涌出雪一般的清水来,竟成了个泉穴。因宣示道:“此泉千年不干,百万人汲取不竭,可以救济你们了。看官要知道,今济南院使署后有珍珠泉,从地下涌将上来,如珠玑喷出,就是曼师留的圣迹。

  闲话休题。曼师依旧令女金刚前导,回向帝师宫去了。众百姓大嚷道:“这样活神仙,祈不下雨,想是我们逃不得死的了。不如去死在帝师阙下罢!”忽见有员女将飞马而来,宣旨与吕军师,说:“帝师于明辰上坛。今有告示一道,发挂台下。”

  众人听见,大家望阙叩谢,欢声如雷。示云:九天雷霆法主太阴元君掌劫讨逆帝师示曰:照得雨译者,上帝之权衡;灾荒者,民生之劫数。今来弥月不雨,四野如焚。

  孤已两回敦请南海曼陀尊者,西池鲍母仙师,亲赴玉虚阀下,为民请命。上帝以东土民无良心,死有余孽,未蒙矜宥。噫嘻!

  尼山之泽常存,尚父之风未息,何意尔民竟自堕于饿鬼轮回之道哉!孤虽不敢逆数而行,然亦何忍视死不救?已于前日游神南海,拜求慈航大士杨柳一枝,醍醐半盂。此微一点甘霖,可活三千禾黍。孤即为尔民代受上帝之罚,亦所不辞。明日辰刻登坛,已刻降雨。其各虔诵大士圣号,望南礼拜,慎哉毋忽。

  次日黎明,百姓俱已齐到雨坛盼望;文、武百官都在上清宫排班伺候;京营大将军董彦杲、宾鸿、瞿雕儿、刘虎儿、阿蛮儿带着健卒一千,在坛下四面护守。有顷,见满释奴、女金刚为前导,聂隐娘、公孙大娘为次队。帝师坐着沉香根九龙照乘交椅,上罩着金黄绫子九沿曲柄伞,后掩着两把九苞凤尾、左日右月掌扇。随后朱轩两乘:左是素英,擎着玉净瓶;右是寒簧,执着杨柳枝。扈从者范飞娘、女秀才、柳烟、回雪等。

  帝师先进上清宫行香,免了百官参谒。随出到宫外,见雨坛三层,高有十丈。顶上一层,四围皆用彩色布扎成栏干。月君仍端坐在沉香交椅,显出神通,暗遣一十六个黄巾力士,掖着八个抬轿的女真,从平地冉冉而升,直至高顶放下。素英、寒簧出了朱轩,两瓣金莲之下,涌出两朵彩云,亦升到第一层台上。

  聂隐娘、公孙大娘轻轻一跃,飞入第二层台内。满释奴、女金刚、范飞娘等都在下层站立。众百姓都向台上叩首,齐呼:“帝师万岁!”

  月君向南默诵大士宝号,拜了九拜,随掣出青炁神剑,劈对着太阳,画了几道灵符,运口真炁喷去。顿觉一轮红日,黯然无光,却像个日蚀的光景。要知道月君原是太阴天子,宝剑又是金系之精,所画的符,自然又有克制之道,所以如此。

  从来日月同度同道,月来亢日,便为日食。何况月君现身相亢,又加以神通道力乎!台下百姓莫不骇异,说:“我帝师恼这太阳,要淹灭他哩。”月君又召到巫山帝女瑶姬,在云端打个稽首,月君道:“借重帝女威灵,施行云雨。”随在袖中取出云幕,抛向半空。瑶姬接来一展,漠漠蒙蒙,遍空布满云气,浑如水墨颜色。月君遂于素英手内取过净瓶,又于寒簧手内取过柳枝,在宝瓶内蘸了甘露,四面一洒;帝女瑶姬把抽来一拂,灵风飒然而起,吹将几点甘露,四散至齐东郡县,都化作甘霖。但见:雨声瑟瑟,风气萧萧。飘过处,老松如奏笙簧;洒回时,丛竹还添翠碧。禾黍油油,望南畴兮生秀色;芙蕖灼灼,揽北沼兮起图纹。真个是甘露并瓶,点滴无烦马鬣;杨枝片叶,飞扬绝胜龙髯。

  月君南向端立于台。台四围,各有数尺地面,并无雨点侵人。时文武官员、兵民人等,都在雨里站着,月君敕令:“各自随便避雨。”绵绵密密,看看下到酉刻。众百姓望见月君站久不动,就在湿地上跪请銮驾回宫,百官也再四恳请,月君方下台。回阙之后,雨亦随止。

  月君向鲍、曼二师道:“大士甘露,胜于时雨;东土之人,幸全性命。但我观王之臣奏疏,亢旱处所,不独山东,如燕、蓟及河北各郡县,并淮北一带地方,皆有灾荒。国贼为仇者,不过一天狼,这些兆民,总系赤子,自应一视同仁。我意欲在宫中,于月下祈祷上帝,普赐甘霖,遍及灾荒地方,不必令外人知道,何如?”鲍师合掌道:“此即如来之大慈也!”月君遂在内廷结一小台,高与殿檐相等,每夜升台礼拜,恳祷上帝,至五更方止。七日之后,南天门下邓天君,见月君朝礼真诚,方为转奏。上帝降旨道:“嫦娥为国忘仇,爱民如子,好生之念,上洽朕心。可追赐甘霖一尺,减灾五分。”风伯、雨师、雷部、龙神等,各道旨而行。时燕王正令奎道人祈雨。先用的邪法,摄取各淀之水,下阵骤雨,方不过二、三里,到把禾苗蒸坏了,越加不好。正在没法,恰遇月君求下一场大雨,到凑了奎道人之巧。君知否?无限灾荒,反为燕王保社稷;几多忠义,但能齐地守封圻。且看下回云云。